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陆千景隔着黑鸦鸦的人头,用目光寻到裴述。
桥上那个身量高,正巧也在看她,一看就是在等人的公子。
她提裙上桥,满脸复杂。
裴述眉毛黑浓,是豪迈爽朗的长相,此刻他表情阴冷,眉心像上了发条疯狂抽搐,想必已等得不耐烦。对不喜欢的人,当然不会有耐心。
她走到他身边,裴述还愣愣的没有回神,她疑问般唤了声“裴公子?”
裴述恍然回神,憨傻一笑,挤出两个窝,下意识伸手。
源于上一世累积的经验,他想搀扶陆千景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突地想起他们是头一回见面,飞快把手缩到身后划清楚河汉界,倨傲道:“陆姑娘。”
陆千景看着那只紧缩在身后的手,郁闷至极,同时又不免好奇,裴述为什么会唤她陆姑娘?
桥下飘过几只莲花灯,孩童的嬉闹声无忧无虑,夹杂着年轻男女青涩低语,走了许久,裴述还在绷着脸。
陆千景心想:裴述是要来退婚吗?
这样也好,她正好顺理成章收回嫁妆。只不过难免有些忐忑,被人瞧不上退婚竟也让她撞上了。
良久,她终于鼓足勇气,道:“裴公子。”
裴述如被号令,猛地刹住。
“裴公子,听说你曾属意于我姐姐。”
裴述惊住,“这何曾说起。”
陆千景疑惑:“我母亲说若不是因为我,你要娶的人其实是我姐姐。”
“无稽之谈。”
裴述庆幸一笑,幸好这个问题他事先想过。
不知为何最近邪门得很,他母亲好似被人下蛊,非要他娶陆千景,就差以死相逼。
从小到大,侯爵娘子就可着他疼,他想要的没有不依的。他到死也想不通,为什么偏要在一辈子最重要的婚事上和他过不去。
若他为了李云舒毁了这门亲事,来日即便李云舒真的嫁进侯府也不好与婆母相处。为长远计,万万不能透露他喜欢的是李云舒。
等到与陆千景退婚,他要娶谁自可徐徐图之。于是裴述道:“绝无此事,何来的青梅竹马,我与她不过几面之缘。”
陆千景心头豁然雪亮,如拨云见日。
李夫人谎话连篇,没准青梅竹马也是编出来糊弄她,好骗取嫁妆的把戏。
忽然她对未来隐隐有了期待。裴述远不是传闻中的残废、丑陋,样貌端正,见了姑娘还会紧张,没有纨绔身上常见的恶习。
她跟着裴述漫步在城楼下,街边戏团火光乍然明亮,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偷偷抬眼去看裴述,唇角不觉轻轻勾起。
裴述一直盯着脚下,肉眼可见的紧张,她心中暗笑,也许她的未婚夫从没跟女孩子单独出游。
“裴公子怎么一直看着地上?”
裴述骤然抬头,“哦!”
目光扫过少女的脸又迅速挪开。
陆千景心里生疑,裴述把她叫出来,既不想退婚,不就是要偷偷看她长得怎么样?
怎么真见了面,这人连看她一眼都不肯。
好不容易眼神扫过她,又像触到什么可怕之物倏然划开。
不少人说过她好看,她不奢望裴述有惊艳之感......怎地他一脸如丧考妣。
她怀疑地摸了摸脸。
身边人步子突然停下,陆千景心里打颤,“怎么了?”
“陆姑娘,我有话要跟你说。”
陆千景温柔道:“你说。”她想了想,“不如以后你叫我千景吧。”
“陆姑娘,我......我,”对着桃花眼中浓郁的笑意,裴述双唇打颤。
千景两字烫嘴,上一世熟悉的恐惧感如洪水没顶。
他在心里扇了自己两巴掌,怎么还跟从前一样!
他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顿觉威风大振,声音大了许多,掩盖住猛然增速的心跳。
“从小伺候我的丫头香兰,我已经收作妾室,你不在意吧。”
他欣喜地看到陆千景面色一僵。半晌,她桃花眼笑弯成月牙,眼尾隐隐透着外人察觉不到的冰冷。
果然,纳妾就是陆千景的死穴,一试就灵。
她不会真的喜欢他吧?
裴述呼吸一滞,被盯出一身鸡皮疙瘩,他早看惯她这副虚伪假笑,这种笑容过后,多半不是好事。
好在时过境迁,以从前陆千景对他厌恶的程度,哪用得着假笑,直接甩脸色就是。这不就证明,陆千景没有重生,现在还是个尚存一丝善念的少女。
他记得前世,他稀里糊涂娶了陆千景。
虽不称心,刚开始也勉强称得上和顺,偶有摩擦,他都尽力容忍。但陆千景终究是商户养大的女子,永远融不进裴氏家族,亲眷在一起其乐融融,偏她一来,顿如霜雪倾覆。
他隐隐觉得,她不喜欢他的家人。
他就不明白了,他给了她侯爵夫人的地位,予她一世荣华,她可以一辈子做一个无忧无虑、荣宠加身的贵妇,就算族中有人瞧不上她的出身,她何必睚眦必报,闹得谁都不愉快,还毁了他一辈子。
他不过想纳几个妾而已,这有什么错?
若当时他娶了李云舒,用得着这般折腾。
裴述盯着陆千景的脸色,又悲壮有解气,估计她气得不轻,他不怕她撒泼,他就等着现在,等她受不住了退婚。
陆千景一笑:“哦,是吗?那丫头从小伺服侍你,知你脾性,留在身边再好不过。”
笑容面具那样挂在脸上。
裴述冷哼,心道她果真舍不得侯府荣华,继续道:“除了香兰,丹红、觅儿还有沁儿,我迟早都要收作妾室。”
他一鼓作气抖了个干净,眼神挪到一边,不敢看陆千景脸色。
对于憋屈了一辈子的他来说,此刻有种出气多于进气的恐慌。
陆千景笑说,“好啊”。
轻描淡写,似乎纳妾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他甚至听出了几分堪称赞成的意味。
“你......”
这还是陆千景?
裴述内里翻江倒海,装,接着装,他早看透这女人的把戏,眼下装成大度,以后还不知要怎么折腾他的爱妾。
上辈子陆千景不止一次说过“早知道你这副死样,当年我才不会来侯府趟这趟浑水。”
可她现在知道了,为什么还在笑,她不是应该翻脸退婚吗?
陆千景心情凉了个透彻,脚下似有藤蔓从石缝钻出,缠得她动弹不得,否则怎么她连路都走不动。
她不知道自己废了多大力气才憋住哭腔,没在大街上当着裴述的面嚎啕大哭。
回到自己房中她猛地扑到床上痛哭。
哭累后,她郁闷坐在房中,她想不明白,怎会有人当着自己未婚妻的面说要纳贴身丫鬟做妾。就算这是世家中人人都有这习惯,也不能当面说啊!
她辗转一夜,发生的一切都与从前的传闻、揣测相互印证,严丝合缝,连自欺欺人都无法继续。
侯府就是看不上她,裴述就是厌恶她。她心中那点少女怀春的心思彻底没了。
天空完全敞亮,敏嬷嬷苦着脸催她起床,今天有个不速之客等她打发。
裴府大公子的大丫鬟香兰求见,任凭家丁怎么赶都不走,非得见二小姐一面不可。
香兰怯生生地站在陆千景面前,含胸缩背,腿抖得快要站不稳当。
昨夜裴述回去越想越怕,陆千景没有流露出半点要退婚的念头,他怕此计不成她依旧要嫁他,忧心得一晚睡不好觉,天没亮就催促香兰上李府请罪。
香兰万分恐慌,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对着生人,一路上打好的腹稿说得磕磕绊绊。
“小姐,我不是......不是公子的妾。”
“公子......公子也不喜欢我......请您不要跟公子计较,公子说他知错了。”
敏嬷嬷冷哼:“我们都知道,你是通房还不是妾,平日都没少上赶着伺候呢。”
香兰没有否认脸红成一团。
陆千景听得云里雾里,索性让香兰别说了,她扶着香兰坐下,把香兰鬓边的碎发绾到耳后,样貌的确不错。
“你不要害怕,”陆千景说,“公子喜欢你为人妥帖,你能伺候公子开心,我自然也只有高兴的分。”
“敏嬷嬷,取我那对镯子来。”
敏嬷嬷捧来一对素银镯子,陆千景给香兰戴上,
“再过不就我们就要以姐妹相称了,这就算我给你的见面礼吧。”
香兰喜极而泣,她做好了被人羞辱训斥的准备,哪敢想未来的少奶奶是竟是如此宽宏大度。
不仅没有责罚她,还送她礼物,这不就意味着未来的少奶奶认了她做姨娘......
送走香兰,陆千景松了口气,她不管香兰为什么会来赔罪,但那姑娘既然来了,是不是意味着裴述还没有她预想的那般放肆,平成侯府也没糟糕到无法容忍的地步。
几日后,香兰又来了。
她站在廊庑下,粉色对襟衫,面敷粉,头上多了银饰珠花装点,眉目含羞。
等陆千景走近,她却透出一股忧虑。
陆千景从她决绝的神情中看出些许忠心,忙请她坐下慢慢说。
听完事情原委,陆千景气得有些想笑。
原来李云舒与裴述有婚约是假,有情谊是真,他们情投意合海誓山盟,已经到了不可分离的境界。
陆千景想,她来京城是来错了吗。
可也无人问过她的意思啊。
他们对她的定位,就是填补平成侯府亏空。
她是任人摆布的工具,却不意味着所有人都会如她一般配合。
至少裴述不愿。
为此,他还想了个阴损的法子。
三日后李府设宴,李云舒会在她和江映的就杯中下毒。
也不算毒,只是一种迷药,喝了让人意乱情迷的药。
待他们喝下,自会有人带着他们去怡韵亭。
怡韵亭,李府院子深处一座六角亭,六面都围了雕花木窗,关上门就成了一处得天独厚的幽僻之地。
三日后的宴会格外重要,李老爷升任侍郎,他朝中同僚皆来庆贺,届时,李云舒和裴述只需顺水推舟,把人引到怡韵亭边。
光天化日,当着小半朝臣的面与未来姐夫偷情......陆千景瞳孔猛缩,不敢再往下想。
她会没命的。
她摘下耳环放在香兰手中:
“你家少爷如此信你,你怎的全告诉我了?”
“我虽是侯府的人,却见不得他们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平白害了无辜的人。”
陆千景发自肺腑感激香兰,若不是她,她三日后大抵就要死了。
她心底仍有疑惑,她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被人算计了也无还手之力。但江映不一样,翰林学官,皇子侍讲,寻常亦能见得着皇帝,李侍郎尚且对他客气三分,不是个软柿子。
“他们怎么敢算计江大人?”
香兰沉默半晌。
她来李府泄密并非完全出自善意,她另有一层担忧。
她日日盼着能有个大度和善的小姐进府做主母,好让她快点当上姨娘,李二小姐慷慨、不善妒,简直如神女一般。
而且少爷摆明了不喜欢李二小姐,就算娶了也只会多宠妾室。侯府后院贤妻宠妻才是最美满的。
她胸口一阵微颤,荒唐的担忧不知怎的冒了出来,万一李二小姐对少爷失望透顶,当真索性将错就错,嫁了江大人怎么办。
心神一动,与陆千景质问的目光相接,决绝道:
“江大人,也知情。”
陆千景脸色刷地垮下,三个人联手害她......也许还得了李夫人默许,她抬手命人好生送香兰出去,胳膊横在半空,有些发颤。
不就是要算计她吗,要收拾他们倒也不难。
她不再看香兰,命人取来一些碎银:“今日就当你没来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