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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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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无邪论诗
又到了旬日,虞瑾来到汝阳王府,给颐真教琴。
天正黄昏,霞光穿过半卷的水晶珠帘,在半空留下一道道七彩霓虹。青玉案上,邢窑大花瓶换下了鸭嘴香炉,一丛艳红的榴花在瓶中盛放,衬着玉青的白瓷,酽酽如滴。颐真持琴端坐案侧,墨绿绣孔雀金的覆地长裙逶迤身后,翠兰霞披由后腰绕上双臂,沿宽袖而下,海波般飘散于地。淡青的幕遮随着琴韵而微动,
一曲终了,虞瑾点头:“不错。明丽活泼,和谐流畅。这曲《蓬莱操》你越发挥洒自如了,却有什么心得?”
“琴心不孤。颐真今日才知道琴也可以悦情思。”
“你能想到这点,便已经跳出孤芳自赏的窠臼。琴可以超然出世,也可以娱心悦性。有《思归》的深情凄断,就有《易水》《关山》的豪侠刚毅。有白居易“自弄还自罢”的清高孤傲,就有卢氏“酒酣听琴韵”的欣然。“半酣下衫袖”是狂放、“一杯弹一曲”是闲趣、“意在山水知”则是旷逸。”
颐真一一记下。
虞瑾接着道:“琴声有十三象。一曰雄,二曰清,三曰急,四曰亮,五曰粲,六曰奇,七曰广,八曰切,九曰清,十曰淡,十一曰和,十二曰恬,十三曰慢。雄者气度雄伟、气势豪壮,可以是电耀龙跃,可以是勇士杀敌;骤,是情绪激越的突然展现,起伏动静出乎倾刻,令人魂魄为之慑;急者疾速;亮者声如金石,如钟沈雄嘹亮,如磬清亮润泽;粲者明丽,若云雪之轻飞而耀目,如鸾凤之清歌而沁心,人琴俱优,心手相合,方可得如是之美;奇者神奇,入化境而超常态;广者气度雍容,宽远绵长,如山之峨峨,水之荡荡,成于心而形于声;切是指知音相感;清,指音韵,音色、情调、气质的清远、清畅、清朗与清峻。既是指琴音之清,也是指人心之清;淡者超然物外,弹时无吟少猱,也不用绰与注两种手法,一般古曲多为至淡;和为优雅端庄从容适度之声,是为平心之美;恬是指琴声冷然静美淡而有味,比如风梅花落,冷冷然涓涓然。”
虞瑾对十三项约略作了解释,又道,“如今指法你都已经学过,以后就要在这十三象上下功夫。诸相之中,又以雄清为魂,亮粲为饰。若论雄浑慷慨,琴曲之中,要数蔡邕《琴操》中所录的《聂政刺韩王曲》为最,这支曲既是《广陵散》。”
淡青的幕遮微动,“先生要教我广陵之曲?”
“不错,不过此曲是聂政故事,你若想弹好,不妨先了解一下背景。”虞瑾将膝上古琴移开,打开淡黄的书页,“今日起我便教你《史记》。”
“《史记》?”
“不妥吗?”
“我以为先生会依时尚讲宋大家的《女论语》,又或是《诗经》。”其实该明白先生不拘的性子,前次教《幽兰》,便是讲了一篇《左传》。
“这样啊,《女论语》我恐怕讲不好。你若喜欢,我们可以先学《诗经》。”虞瑾笑笑,并不坚持,“颐真你是将门之女,我们便讲一篇《采薇》。”
“采薇?” 颐真没料到虞瑾如此“从善如流”,一时差点反应不过来。
虞瑾点点头,“从前东晋谢公与子弟论诗,问诗经哪句最佳。谢玄将军说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句便是出自《小雅•鹿鸣之什》《采薇》篇,讲的是征人久役归来。”
见颐真不反对,虞瑾便继续讲解:“[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此篇以采薇起兴,开篇即言征人远役,盼归而不得的苦况。《诗》有六义。风雅颂为三体,以乐性分。赋比兴为三法,以技艺分。风是民间俗乐,颂为庙堂祭祀乐,雅则为雅乐,如宴宾之乐。赋是铺陈,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比是比方,以其他物件比拟所咏之物。子建《洛神赋》中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句。这便是以惊鸿游龙比拟洛神之轻盈飘逸。兴,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教之比要隐晦,但两者必有联系。篇中所提采薇既是采草,在春秋时带有祈祝意味。征人远行,家人自然会为之祈福,这便是兴。。。”
虞瑾会想到《采薇》章却不是偶然。他出自将门,祖父参与平定安氏之乱,父亲更是十三岁就上了战场,戎马半生,如今还在安西戍边。弟弟虞珂是北衙羽林军将军,此刻正在淮西战场跟叛军周旋。两句诗讲来,勾起了对父亲兄弟的念心,一时竟有些恍惚。
“先生不肯先讲《风》,是怕谈及桑间卫上,彼此尴尬么?”
颐真一声轻语,让虞瑾脸颊微红:“你若喜欢依序而来,先讲《关雎》之章,并无不可。”说完,真个翻到前页。
颐真见虞瑾脸红,也是一呆。虞家男儿姿容都不俗,二郎四郎六郎更是绝世风采。西京人评说六郎邪美,瑰艳逼人;四郎高华,缥缈泠然;唯独虞瑾,似乎什么词汇都可以形容,却又什么词汇都无法形容。此时对了夕照中璀璨如仙的身影,满心满眼竟真是被漂亮二字占满了。一道涟漪在颐真的心井悄悄展开。
徜恍之间,虞瑾已经飞快念了一遍诗文,开始讲解。“夫子尝言此章咏文王后妃之德,这首诗开篇起兴,[关关雎鸠,在河之州],以水鸟求偶引出君子良配。”
“然而姬周起于西岐,所谓凤鸣岐山,不似水乡泽国。如咏文王后妃,不若用鸾凤和鸣来起兴。”
这个女弟子颇有些敏锐呢。虞瑾欣然:“说得好。不过逐水草而居是古人共性,这篇《关雎》是周风,沧海桑田,或许西岐当时也曾真是水乡泽国呢。你再读下面一句。”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这是以淑女采荇,引起君子求配。后世谓王后采荇,诸妃夫人采繁采频。或许是周礼的延续。[求之不得,寤昧思服;悠哉悠哉,展转反侧],则是相思情状。”
却听颐真叹息:“寤昧思服,展转反侧。寤昧思服,展转反侧。果然一点不错。”
到底是闺中女子,心心念念春情诗怀。虞瑾抬头,温言道:“好在[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夫妻和顺谓之琴瑟好合,钟鼓之乐是为迎亲。终究会如意遂愿。”
“剪不断,理还乱,个中苦处之怕要亲尝了方才明白。先生可曾受过相思之苦?”
“这世上没有斩不断的苦,只有不肯往前走的人。”虞瑾婉转回答。
“没有斩不断的苦,只有不肯往前走的人。。。”颐真重复着,忽道,“到的那一天,不用剪也断了。”
虞瑾起初心一沉,随即发现是句玩笑话。教琴以来颐真还是第一次敞开心境开玩笑。诧异之中也为她高兴。当时笑笑:“看来这《关雎》不需讲了。《秦风》里头有首《蒹葭》,你必喜欢。”
颐真颇好学,问问答答,半个时辰下来,竟也讲了五六篇。虞瑾看天色渐黑,便要告辞。颐真起身送出书房,婢女放下珠帘。
“老师,后日若得空,我也想听听《史记》。”
虞瑾依旧回答只一句:“好的。”
若干年后,颐真终于忍不住问老师,是否因为自己是女子,当年才事事依从。虞瑾老老实实道:“做先生的自然要顾及学生的兴趣,倒没有当你是女子。直到你提了,方才觉得年青男女,教习情诗,是有些尴尬。不过你既然大方,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只是你问的问题委实多了些,思维也跳跃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