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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门缝的青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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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放着几沓百元人民币,桌子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伸出两个手指头来,对谢秋亭说道:“小谢老师,您要是觉得这点还不够,我可以给你加到这个数。”
谢秋亭冷淡地将几沓大钞推回男人的方向,随后提起公文包站起来:“宋先生,很高兴今天与您的谈话。不过您拜托的事情,恕谢某力不胜任。账单我已经结好,宋先生请便。”说罢,清瘦的身影推开了咖啡馆的门,牵动了门后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文魏站在马路对面,举起手机拍下最后一张照片。
他把烟头随意丢在地上,碾了两脚,然后翻开手机相册。
相册里最后几行,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谢秋亭和那男人对坐在咖啡馆内的画面,谢秋亭的手覆上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的几大叠百元大钞的动作在照片中清晰可见。
文魏满意地笑起来,打电话给沈霁锦。
电话嘟嘟两声,沈霁锦接起来。
文魏看向街对面那个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卡其色风衣的后摆随着他走路的姿态而摆动起‘意气风发’的幅度。
沈霁锦‘喂’了一声,文魏回过神,对沈霁锦说道:“姐姐,我给那个黄校长钓到了一条鱼,虽然未必大,但也够吃一阵的了。以你的名义帮我约约他,你最近为了新区那块地不是正和他周旋,让他帮忙联系邓局?这条鱼要是钓起来了,我看他要巴不得为你鞍前马后。”
“你做了什么?宝贝,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事。”沈霁锦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
文魏皮笑肉不笑地着看谢秋亭的背影转进小巷,眼睛动也不动地在手机上落下一个吻,“姐姐,你疼疼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随后干脆地挂掉了电话,追了上去。
谢秋亭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他头还没转过去就已经笑了起来。
果然,一转身,文魏提着一包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飞奔向他。
文魏跑到他面前,迫不及待地把袋子拎到自己笑得春光灿烂的脸旁边晃了晃,然后递给谢秋亭:“专门给你买的,还烫呢!香不香?”
谢秋亭笑着接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跟踪我?”
文魏干脆地承认了:“对啊,我一分钟见不到你就想的要命,要不你以后把我挎在包上带去上班吧。”
谢秋亭脸若隐若现地红了起来:“别闹了,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说这种话。”
文魏笑得低下了头,他上前和谢秋亭并排走在大街上,谢秋亭问道:“最近我不在家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呢?”
文魏道:“等你回家。”
谢秋亭就嗔怪道:“我说真的。虽然我把你接到家里来,不用你到外面去奔波劳累,可毕竟只是暂时的。在家里没什么条件的话,至少也要看看新闻听听广播呀,总要知道外面发生些什么事,未来也好早做打算。”
文魏瘪瘪嘴,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等谢秋亭自己絮絮叨叨完了,才发现身边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忙转过头去四下张望,发现文魏摘下了帽子,头发被风吹的乱糟糟的,脸和眼眶都冻红了,正抱肘站在离他几步远的身后看着他。
谢秋亭心虚地一跳。他也知道每次自己讲到这种话题文魏都会不高兴,可他说的的确是事实,自己总不可能养他一辈子,让他早做打算才是真的对他好。
可是他一讲这些,文魏就要摆出这副表情,总让他想起自己以前救的那些流浪猫流浪狗,耷拉着尾巴控诉他送佛送到半途就撇下不管。
李昭娣总说他不想养它们一辈子就不要救,他也不想那样,可看到它们可怜又狠不下心来径直走过。所以李昭娣总说他的心就像热到一半突然断了电的微波炉,心软的时候满足了自己,心硬的时候苦了别人。
可毕竟现在他跟文魏又不是再也不见了,何苦天天重复这些话硬是要一遍遍把两人的沟壑拉大呢?谢秋亭想到,短短几秒内就把自己反省了一遍,然后走过去决定哄哄文魏。
他轻声地说着,一边想拿下文魏手指上吊着的帽子给他戴上,“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想赶你走。这么冷的天,怎么把帽子摘下来了,快戴上。”
谁料文魏拿着帽子的手一躲,反手就把帽子扣在了谢秋亭头上。
谢秋亭瑟缩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文魏的身影穿过自己,他说的话混着汽车的轰鸣和人声鼎沸清晰地落进耳朵里。
“既然这样,那让我适应一下以后没有人再问我冷不冷的生活吧。”
他的声音明明没变,却别扭得像暖色调的画里不小心划过的一笔冷色。
谢秋亭心里登时警铃大作。换做以往,谢秋亭一句话也就哄好了。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说的太多,这回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反正文魏似乎是真的生气了。
谢秋亭不停地拍拍自己的嘴唇,责怪它怎么总是这么不会说话。眼看着文魏越走越远,谢秋亭的脚却好像长在了地上不敢追出去。
他害怕到文魏面前,那时他支支吾吾,除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和‘你不要生气’以外他完全想不到还能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和对方低落的心情。‘挽留’总是停在他的喉头,替他筛选那些爱他爱到即使耐心告罄也不愿走的人。
当然,他的筛选从来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对方渐渐平息对他的期待,然后带着失望转身离开。
发生在他生命中的争吵一向如此。
谢秋亭抬起头,看着文魏没入分岔路口,心底却默默地松了口气。别人对他失望是一种常态,他已经熟练地接受下来,甚至得以短暂地喘口气。
谢秋亭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
李昭娣要加班不回来,文魏生他的气,此时也不知所踪。
他关上门,走到沙发上坐下。天黑了,落日余晖已经淡到照不进来。
他什么也没想,坐在那里发呆,坐着坐着,忽然就觉得很难过。
这时,‘啪嗒’一声响起,灯突然亮了。
谢秋亭被灯一晃,眯起了眼睛。等他再睁开时,只见文魏拎着两个大外卖盒,带着一身寒气,正站在玄关处望着他。
谢秋亭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就要流下来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怔愣地问道:“你、你不生我气啦?”
文魏面无表情地把餐盒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打开,热气滚滚蒸腾,室内顿时香飘四溢。
他把一次性筷子拆开搭在碗边,把碗推给谢秋亭,叉起腰高傲道:“我觉得你说的对嘛,反正早晚都要走,我干嘛要生气。我可找好下家了,很快就要走啦,也没几次能嘘寒问暖了,我报答报答你,快吃吧。”
谢秋亭看他这副样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文魏恼羞成怒道:“你笑什么?”
谢秋亭逗他:“报答我呀?用谁的钱买的呀?”
文魏理直气壮道:“你的啊。”
谢秋亭莞尔:“好好好,借花献佛我也高兴。”
说完,谢秋亭正色道:“文魏,抱歉。我总和你说要为未来打算,不是想赶你走。你在的这段时间,我特别开心。我很喜欢你,你是个很好的人,所以未来就算你离开了,就算我们不能经常见面,我也希望你过得好。你,明白吗?”
“嗯,明白了。”
谢秋亭甚是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这个格外乖巧的男子,问道:“真的?”
乖巧的男子点点头:“嗯,你喜欢我,我明白啊。”
“啊?”谢秋亭一怔,随即连忙摆手道:“不,我不是那个……”
文魏深邃的眼睛无辜地眨了眨,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是朋友间的喜欢。哥你想到哪去啦?”
谢秋亭抓住台阶赶紧下来,红着脸点头:“对,朋友之间的喜欢。”
四目相对,文魏叹了口气,拉着谢秋亭坐下来,把筷子拆开递给他,说道:“哥,你不用跟我道歉的。是你救了我,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在除夕了。”
谢秋亭一听,连忙攥着一根筷子敲了文魏的脑袋一下:“不许这样说,要懂得避谶。”
文魏笑笑:“不是谶言,那是我的命。是你改了我的命。人人都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可我不一样,对我来说,遇见你就是我的终点了。人要懂得知恩图报的,我最看不得什么‘你把我拉进光明又把我丢回黑暗’之类的话,依我看,走回黑暗是见过光明的代价。我遇见了你,拥有过一份恩情,怀揣着点念想,就足够我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命里,过完我的下半辈子了。”
谢秋亭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是救世主,面对命运的沉重话题,他只能强颜欢笑道:“家里有红酒,你昭昭姐今晚不在家,我们偷偷喝一点。”
他爬起来趿着棉拖鞋走向库房,文魏坐在地毯上,满意地回想着刚才文采斐然的自己。
他没读过什么书,能装两下乍看上去有点小文艺的范,那还全赖当初他泡那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少爷时下的苦功。
他刚才说的那番话,简直破碎感拉满了。要是操作的好,按谢秋亭那个烂好人的品性,能记他一辈子。说不定等他跑了之后,哪天想起来他以前勾搭过一个大学教授,还能回头再捞一笔。
他在那如意算盘打得震天响时,谢秋亭抱着酒瓶回来了。
他抱着酒坐下,打趣文魏道:“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文魏亲昵地缠上谢秋亭的左手,大鸟依人地把头钻进谢秋亭的颈窝:“我幸福啊,现在不多笑笑,以后就没机会咯。”
谢秋亭被他的头发挠得痒,笑着躲开,他躲到哪文魏就追到哪,非要跟他挤在一块。
谢秋亭无奈地把酒杯举起来:“好啦别弄洒啦。”
文魏就‘哦’一声,停止了躁动,安静地趴在谢秋亭胳膊上。
谢秋亭失笑:“你先起来好不好,你这样我不好倒,弄洒了会打湿你哦。”
文魏一动不动:“我不,你倒你的。”
谢秋亭没办法,只好就着一个别扭的姿势倒酒,倒到第二杯的时候,他听到文魏在旁边冷不丁地说了句:“哥,你好香啊。”
“好温暖,我觉得我妈妈应该也是这种味道。”
谢秋亭听出了他落寞的语气,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他们说气味是一个人的标记。我已经忘记爸爸是什么味道了,只记得他以前抽烟。可烟的味道太呛鼻了,也不像,找来找去,才发现别说气味,我连他的样子都模糊了。你还记得妈妈的味道,说明妈妈在你心里还是具象的,别太难过,她知道你想她,她会开心的。”
文魏静静地靠着,半晌,他突然坐了起来,一只手撑在茶几上支着下巴,侧身对着谢秋亭,道:“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好不好?”
“我?我太普通啦,没有什么好讲的。”
文魏拽住他不自然地乱动的手腕,凝望着他——
“可你对我是特别的,我想了解你,可以吗?”
了解……我吗?
这是第一次,没有拐弯抹角,没有旁敲侧击,有个人就那样直白且热烈地‘咚咚咚’敲响了自己的房门,大声地说明来意,问他‘在家吗?我可以进来吗?’。
他的锁老也不开,其实有些生锈了。他想不如算了,可又舍不得人家走,于是小心翼翼地把门缝中的青苔一点点拨开,从窄小的缝隙里往外伸出一根触须试探一下。
于是他说——
“你想、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