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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十章 虎兕出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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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林,猎园。
千机公主被迫出游。
“被迫”两个字,往往表明一个人的不情愿,但她今日的不情愿其实有点口不应心。
千机公主是很爱玩闹的人。想当初身居北桓,每年春郊踏青,她都绝不缺席,非但不缺席,而且要打扮得花枝招展,以便在群芳相会时大出风头。这项癖好从未随环境而改变,昙林的风土人情迥异于故乡,春日佳景倒也颇能荡人神思。千机公主的爱情梦想幻灭了,竞艳的美好回忆却还在向她招手,她可能是孔雀托生,以开屏为乐事,身为昙林王后,能在万众仰望之中开屏,更是乐事中的乐事。
因此,接到昙林王随同游猎的邀请,她的不情愿实非真心,而是一种姿态——抗议的姿态。
一念之差,孤身远嫁,好不容易盼来故乡鸿音,却是兄长要她国体为重,安分守己,只字不提接她回去。千机公主不笨,很快从那些含蓄委婉的措辞中读出了令她心寒的事实:兄长放弃她了。他不想再做她的依靠,不愿为了她破坏与昙林的交谊。千机公主愤懑无比,对来自北桓的礼物和使臣也不肯理睬,一整个冬季闭门不出,作为消极的反抗。这种姿态延续到隔年春天,仿佛已经成了习惯,虽已逐渐接受事实,要她立刻换上笑颜却还难得很。
于是,她就顶着一张妆容精巧、似喜还怒的俏脸出现在了游猎场中。
昙林王上了年纪,体力大不如从前,猎过一巡后,便在专属休息区纳凉,观看子侄臣众施展身手。狄通明站在他身侧与他低声闲谈,不时惹得他欢然大笑。
千机公主冷眼旁观,暗自生气。
狄通明是北桓派来的人,自称奉桓王之命探望公主,成玄策的书信和礼物也是他带来的。本来他一个使者,办完差事就该返回北桓,却不知怎么获得了昙林王的许可,留了下来当千机公主的护卫。这也罢了,可他对千机公主也不见得多关心,倒时不时跑去昙林王跟前献殷勤。
“狄中郎好口才,把大王哄得这么开心。”千机公主憋不住了,开口讥诮,“何不说大声点,让我也高兴高兴?”
狄通明抬头向她看去,好似现在才第一次正视她,眼神中泄出一丝惊艳,千机公主见此,火气总算消下去几分。
狄通明笑道:“臣可以说,只怕王后听了着恼。”
“你藏着掖着,我才着恼!”
“是这样,”狄通明轻咳一声,“大王刚才问臣,为何王后如此美丽,却整天一副生气的样子,莫非对昙林有何不满?臣说,王后应该不是有何不满,只是女子爱俏,头上首饰多,身上衣服华美,‘香畏风吹散,衣愁露沾湿’,时时小心,处处在意,没心思顾及别事,所以看起来总是板着脸,一副生气的样子。”
千机公主脸颊微红:“还真是鬼话连篇!”
她面上佯恼,心头却宽舒了许多,看来狄通明总在昙林王身边转悠,很多时候却是在保护她。也是,曲意逢迎的事,她自己实在做不来,大概王兄也是了解这一点,所以派了狄通明来为她周全。
一只猛虎突然从深林中蹿出。
休息区和猎区之间有围栏分隔,驱赶猎物也有规定的方向。猛虎突兀出现,众人皆无防范,眨眼便见它奔出围栏,直冲昙林王和王后扑去!
狄通明反应最快,胳膊一伸,拉着昙林王退出数尺。千机公主目瞪口呆,身躯僵直,懵然望着猛虎冲自己而来!
侧边涌来一股大力,千机公主感到有人推着她滚了出去。猛虎奔足已远,尘埃落定,她这才看清,是殷焕将她险险救下。
游猎结束回到王宫,殷焕将狄通明拉到自己房中问责。他们二人如今都属公主卫队,因此住处相近。
“你到底怎么想的?”殷焕半是费解半是气愤,“为何丢下公主,去救昙林王?”
狄通明当时离得比他近,位置方便,他看见狄通明出手,以为公主不会有事,这才缓了动作,谁知这人竟选择救昙林王,弃公主于不顾。
狄通明理着袖子,神容不变:“他是王,公主是后,先救他有问题么?”
“可是,那是我们的公主!你来这里主要是为了保护公主吧?公主有闪失,你怎么和桓王交代?”
“公主怎会有闪失,不是有你救她么?”狄通明笑了一下,以一种尽在掌握的神态瞄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会救的。”
殷焕怔了怔,尚未答话,外头脚步声响起,一名宫女弯身走进来。
“王后有请狄中郎。”
千机公主坐在绣榻上生闷气,狄通明一进殿,这闷气就变成了溢于言表的憎恶。
“怎么?我王兄的大腿不够粗,逼得你千里迢迢跑这儿来寻靠山?”
狄通明赶忙谢罪:“公主这话严重,臣担当不起啊!臣岂敢对桓王有二心?”
“你不敢?”千机公主冷笑连连,“我怎么那么不信呢?今日猎园遇险,千钧一发之际,你舍本公主去救昙林王,若非殷都尉出手,本公主岂有命在?”
“公主息怒。”狄通明屈下一膝,口齿不乱:“事情并非公主所想的那样,臣这么做,乃有臣的考量,请公主容臣禀告。”
千机公主见他态度委顺,原本预备骂他的话倒不好出口了,遂将袖子一摔,眉梢眼角挑出傲气的讽笑。
“好,你说!本公主听听看,你还能编出什么鬼话!”
狄通明道:“臣选择先救昙林王,并非要置公主于不顾,只是当时昙林王在臣身侧,臣若越过他去救公主,情理不顺。其次殷都尉在旁,臣了解他的忠心和能力,相信他一定会救下公主,事实果然如臣所料,虽然臣没有亲自保护公主,但公主也毫发未损。臣奉桓王之命来到昙林,身份上属于公主母族,在不会使公主真正受伤的情况下,博取昙林王的信任,也就等于公主得到了昙林王的信任。这对公主的未来大有好处……”
“放屁!”
千机公主勃然大怒,扬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信不信任,我才不在乎!我告诉你,本公主一根头发都比他的信任金贵。你休想再骗我!”
狄通明猝不及防遭了一耳光,脑子里懵了片刻。他自诩能言善道,却不料千机公主比他想象的难控制,不是几句安抚之词就能哄住的,看来要让她依从自己的计划,还得另想办法。
千机公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美艳凤目凛凛逼视着他。
“你留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狄通明心思一动,感到眼前是个契机。
“公主真想知道?”
“少来装腔作势!”千机公主冷哼,“你今天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狄通明面色为难,在她的屡屡逼问下终于开口。
“臣不敢隐瞒。留在昙林是桓王的交代。桓王念及公主性情刚强,恐怕遇到逆境不能忍耐,招致祸患而不察。殷都尉虽然忠诚,却不擅长处理人事,这才叮嘱臣设法留在公主身边,帮助公主获取昙林王欢心,以便让公主在此安身立足,更好地扎根……”
千机公主的脸色本来是愤怒,随着他句句陈述出口,逐渐变成了失落和哀怨,拽着他衣领的手也失了力气。
“这么说……他是真的不想接我回去了……”
她失神地喃喃,过一会儿忽又想到什么,自己摇了摇头,脸色涨红,激动了起来。
“不可能……我不信!你骗我!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他是我哥哥!”
“但也是北桓的君王。”
狄通明镇静地捉住她挥舞的手臂,带着一丝遗憾语气,说不清是安慰还是责备:“公主是王上的亲妹,王上自然最怜惜您,但公主可曾怜惜过王上?”
千机公主一愣,不懂他什么意思。
狄通明立即抓住机会,反客为主,开始对她“晓以大义”。
“他身为一国之君,整个国家的臣民都需要他的庇护,肩上的担子已经太重了。臣在北桓做近侍时,常常见他因劳累服药,为了防止不安分的外臣窥探情形,偏又不肯频繁召医。他连惜护自己毫发不损都未必能够,何况千里之外的公主?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挂心公主,派臣来此保护您、帮助您。可您呢?您身为我大桓的公主,只觉得自己理应被爱护照顾,而不该承担哪怕一点点责任吗?”
千机公主傻在了那里。
王兄他……竟然是这般辛苦么?
兄长好强,是她从来都知道的。他们兄妹幼年丧母,她寄养在殷后宫中,境况还好一些,太子哥哥则无人依靠,更因挡了玄晞的路被殷后视为眼中钉。为了得到父王欢心,更为了保护自己,他从小就争强好胜,事事都要出人头地。她原本以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上位,他如今已继位为王,就再也没有人能威胁他,他是大权在握的第一人了。可想不到他仍然过得这么辛苦,而自己却还气他不能为了她为所欲为……
或许……或许真的是自己……太不懂事了……
千机公主悔愧而迷茫。但即便到了此刻,承担责任对她来说也还有些艰难。怎么承担?如何承担?她甚至连自己的责任在哪里都搞不清楚。活了十几年,责任两个字头一次被放进她的脑子里琢磨,就好像初拜师的木匠学徒对着一大块原始木料,全然不知从何下手。
她抱着腿坐在地毯上,头颈低垂,黯然沉浸在自责又茫然、伤感又混乱的情绪里,感到一种深深的委屈和无力,连狄通明什么时候退了出去都没有注意。
“王后。”
带着些微甜腻的嗓音响起,有人轻手轻脚地将她扶了起来。
“地上虽然铺了毯子,坐久了还是会着凉的,去榻上休息吧。”
千机公主迷离抬头,看清来人,却是焚音圣女。
她收回眼,叹一口气,没有说话,任由对方将自己搀到了坐榻上,拿了几个软枕供她靠身。
焚音圣女照料起人来当真体贴入微,安置好她的坐处,又亲手调配了一盅宁神蜜茶端了过来,温度刚刚好,触杯微温,入口甜暖。
千机公主喝了半盅茶,侧过脸轻声道:“我想出宫散心。”
焚音圣女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却也并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我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