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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九章 皎皎白驹 ...

  •   桓王宫,宣政殿。

      成玄策的脸色很难看。

      云崖关失守,使得原本有利于北桓的形势变得有利于昭国。成玄策闻报大为恼火,当堂处置完守关将领后仍不解气。

      “传令下去!整顿大军。本王要御驾亲征,讨平昭国!”

      “王上三思!”

      他的壮志豪情被丞相殷时存一句话扑灭:“如今云崖关已为昭国所有,战之对我不利。何况国库尚且空虚,支撑不起大战。王上切勿冲动行事。”

      其余大臣纷纷附议:“丞相所言极是,请王上三思!”

      成玄策不做声,阴沉着脸俯视满朝文武,忽而有些心烦气躁。

      他知道殷时存道理说得没错。刚才那句冲动之言出口,自己也有点后悔。可是,眼下看着殷时存这一呼百应的声势,又让他莫名来气。

      视线习惯性地往某个位置扫去,却没望见期待中的身影。哦,他想起来,之前轩平说身体不适,告了一个月的假。

      真该死……他心内暗骂,难道轩平一走,他就连个能商量事的心腹人也没有吗?

      群臣看见桓王突然收了怒色,转而露出一抹不明笑容。

      “丞相说得对!眼下国用不足,仍需修治内政。修政首重用贤。传本王旨意,从即日起,令各地保荐才德之士,不拘来历出身。有意向者亦可自荐,本王要亲自选贤!”

      说是亲自选贤,然而国君日理万机,试才的重担主要还是落在作为荐阁的龙门天阙头上。龙门天阙体会上意,将举荐过来的才士们稍作筛选,而后绕过丞相殷时存,直接把名单呈报给了桓王。殷时存心知桓王疑忌自己,表现得极其柔顺,不但在此过程中毫不插手,就连后来成玄策询问他意见时也装得十分愚钝。他的“守拙之计”起了效果,成玄策最终对他释出好意,令他与忘岁月一道主持几日后的集贤大宴。

      宴会在御园举行。

      钟离煜坐在园中,一半注意力用来听桓王说话,另一半则用来观察在场的人。桓王年轻英俊,言谈间词气昂扬,偶尔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骄横,侍奉这样的君主,须以贞顺之态博取信任,切忌刚强对抗。视线略过桓王,他的目光被旁边的琴师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美人,姿容妍丽,笑靥生春,抚起琴来娴熟到随意,顾盼之间眼波婉转,说不尽的风流秀曼。

      但吸引住钟离煜的并非她的美貌,而是她不时投向桓王的眼神,理所当然的多情,与有荣焉的矜傲……钟离煜暗自一笑,看来这不是一个琴师,而是一名妃子。

      那“妃子”便是晏飞卿。

      她被成玄策特召来集贤宴上奏琴,十分高兴,仔细打扮了一番,奏了几支最拿手的曲子,自以为方方面面都完美之至,哪想到成玄策只顾端着杯子对着一群酸文人滔滔不绝,整场宴会下来给自己的眼神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真令她好生丧气!

      美人含怨的脸色桓王没看见,却被钟离煜尽收眼底。有意思,他想,具备才艺和美貌,却又不太受宠的妃子……或许是可以利用的对象。

      宴会结束,桓王携美人起驾回寝宫,丞相殷时存和太师忘岁月也引领众人出宫,不甚宽阔的园门边顿时有些拥挤。正在此时,变故陡生!

      紧跟在忘岁月身后的一人衣袖一翻,短匕蓦然闪现,直向忘岁月背心刺去。

      他的动作太快,周围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然而忘岁月自身武功超绝,又怎可能让他得手?匕首当啷落地,那人的腕骨被扭断。

      “不自量力!”

      忘岁月将他双手反剪于后背,表情充满嘲笑和怜悯。

      “你害死二殿下……”那人齿关作响,声音颤抖,显然剧痛不已,“就算不自量力,我也一定要为殿下报仇!”

      钟离煜站得远,那人又背对着他,因而方才只看到前边骚乱,此刻听到那人说话,顿然变了脸色。

      “徐牧……”

      想不到他会在这里,那二殿下……听他话中之意,却是已经死于非命了。

      钟离煜心内百味杂陈,听得忘岁月笑道:“原来沈明良还有余党,倒是我的疏忽。”

      这里的变故惊动了没走多远的桓王,成玄策在内侍宫女的簇拥下走过来。

      “怎么回事?”

      殷时存禀告:“此人意图刺杀太师,幸而未能得手,还请王上发落。”

      成玄策将徐牧打量一番,道:“本王看他像个老实人,为何做这样的蠢事?”

      问明缘由,得知是为沈明良报杀身之仇,他似觉意外地瞥了忘岁月一眼,而后吩咐侍卫将徐牧押去大牢。忘岁月心下不太满意,桓王根本没有处死徐牧的打算,暂时收押不过是做出来安抚他的姿态。

      成玄策笑着和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携着他一道往外走,一面状似无意地问他:“太师与那沈明良究竟有何过节?为何要弄死他?”

      “这是那姓徐的胡乱攀扯,庸人自扰。”忘岁月面不改色,“臣只是偶然路过沈明良住处,一时兴起进去探望他,谁知他不识好心、怨言相对,臣便戏言要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谁知他当了真,竟然自杀了。”

      “看来是太师受委屈了。”成玄策笑道,“这姓徐的令太师受惊,如何处置他,太师可有主意?”

      “王上自有圣裁,何须臣来多嘴?不过,臣倒有一样担心。”

      “哦?”

      “王上大举招贤,用意虽好,可却难保不会有人因利乘便,混入朝堂来行不轨之事。徐牧混进来只为刺杀微臣,倒还是小事一桩,怕就怕还有其余人所图者大……王上不可不察呀!”

      成玄策心思兜转。这一点他不是没有想到,但人岂能因噎废食?顷刻,他转过身,扬声向众人道:“各位都是贤才,本王眼下一事不决,要听听各位的意见。徐牧刺杀太师未遂,杀他担心用刑过重,不杀又怕难儆效尤,你们说,该怎么处置他才好呢?”

      群贤恐怕被刺客连累,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纷纷要求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成玄策沉默不语,略有几分失望。枉他自诩网罗群英,原来还是庸才居多。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王上,臣与徐牧曾有旧交。若王上不弃,臣愿为王上劝降此人。”

      成玄策调转视线,注目望去,却是一名黑瘦男子,布衣佩剑,不似儒生,落落然倒有游侠孤客之风。

      “你是……”

      “微臣钟离煜。”

      “你和徐牧有旧交?”

      “实不相瞒,在下也曾做过昭国二王子幕宾。徐牧为人温厚,见臣贫寒,常赠衣食,因而有些交谊。此人愚钝少智,但性情忠实,若能为王上所用,臣想……或许比杀他更有好处。”

      钟离煜知道,只要桓王有意,随时可以查到他的出身和过去的经历,隐瞒那些毫无用处,倒不如一开始就和盘托出,既表忠心又免后患。

      成玄策颇为注意地审视了他好一会儿,眼神中掠过赞赏的笑意。

      狱中。

      暗无天日的地方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徐牧不知自己被关进来多久,只知道自己的心情从绝望到平静,从愤激到沉郁,兜转起伏了无数个来回,直到牢门外突兀响起的脚步声将他从沉溺中拉起。

      牢门打开,来访者踏入,竟是熟悉的面孔。

      徐牧看见故人,先就冷笑一声。

      “你如今仕途通达,怎么舍得纡尊降贵,来看我这罪徒?”

      他言辞不客气,钟离煜却不动气,撩袍在他对面坐下。

      “你我朋友一场,何出此言?”

      “我何出此言?”徐牧盯着他,“这里防守严密,你若不是奉桓王之命,怎能光明正大地进来?说罢,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我?”

      钟离煜说:“我不是来杀你的。”

      “那就是来劝降的了!”徐牧嘴唇发抖,再次扯出一个冷笑,“不必枉费力气,我死也不会如你们所愿!”

      “何必这么固执?”钟离煜态度平和,“逝者已矣,日子还是要过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感动自己罢了。幸亏桓王心胸宽大,有意放过你一命。何不趁着还有命在,做些有用之事?”

      “住口!”徐牧眼圈发红,隐有忿然之色,“二殿下屈死于北桓太师之手,你不思报复也就罢了,怎能投效敌国,与仇人同朝为伍?你不羞愧么?殿下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太好,但也从未亏待过你,他刚死你就改换门庭,你的良心何在?”

      “殿下惨呐……”他垂下脸去,似欲堕泪,“死在异国他乡,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席子一裹就埋了。我无能,好不容易找到他,却又眼睁睁看着他死,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豁命为他报仇,结果还是没成功。我从前敬佩你有胆识,没想到你是这么不顾情义的人,看来忠孝节义,对你是空话了!你只管去求你的富贵,不必来我这儿当说客!”

      钟离煜见他情绪激动,便不吭声,过了好一阵,见他神色冷静了些,方才鼓掌开口。

      “徐兄说得好!说得真好!可你在这里慷慨激昂,殿下就能起死回生吗?你把自己弄到这个田地,对事情可有一点助益?是啊,你有情义,有廉耻,有节操,可你的心呢?在你心里,一个人就等于全世界?匹夫匹妇守一人之节,大丈夫守天下之节。不识其理者,往往自误而不自知。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终致饿死,千载之下,徒有虚名!我在容国身受幽囚之辱,却拼命苟活下来,并非不知羞耻,只因尚未建立尺寸功业,死也不过轻于鸿毛!荣辱有轻重,节义有大小,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全小节而误大事,小人而已!”

      很多事情,他不能明言。虽然看不见,但钟离煜知道狱卒还守在牢房外,只言片语,都可能被呈报给桓王。他只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惟愿这个向来不够聪明的好友,能够体会他的真心而已。

      徐牧眼皮不眨地望着他,神色几变。正当钟离煜以为他没能听懂,准备再度开口时,他猛然倾过身来,一把抓住了钟离煜的手,用力之大,让钟离煜感到了痛意。

      “我听说制霸之君,有生臣;传业之国,有死臣。死者成行,生者成名。死者立义,生者立功。贤弟有大才,留在此处可建不世之功,扬千古之名。而我徐牧,不过一庸人而已,生既不能辅国匡君,倒不如一死以全人臣之义,也算不枉此生。”

      徐牧的声音压低了些,那些话落在钟离煜耳中,越发如铅铁一般重。钟离煜说不出话来。

      “徐兄……”良久,他翕动嘴唇,“既如此,小弟不强你所难。”

      太微宫。

      成玄策坐在大殿内,手中翻弄着几张笺纸。

      “启禀王上,钟离煜求见。”

      “宣。”

      不多时,钟离煜迈入殿来,在王座前肃然屈膝。

      “臣有负王上所托,未能劝得徐牧投降,请王上降罪。”

      出乎意料,成玄策并未露出愠色,反而笑了一下。

      “看来他死志坚决。罢了,先生已经尽力,不必自责。”

      “谢王上宽恕。”

      “钟离先生,来,这边请坐。”

      成玄策步至他面前,亲自将钟离煜扶起,又引他上座。桓王此刻的态度亲切而客气,甚至可说是敬重,钟离煜惊讶,谦退躬身:“臣乃微贱之人,桓王礼遇,臣愧不敢受。”

      “先生太过谦了。”成玄策笑意愈显和善,“本王求贤若渴,搜罗人才无数,可如先生这般有德操见识的人万中无一。先生只管上座,本王有要事求教。”

      钟离煜听闻便不再推辞,恭顺地坐在他指定的位置上。

      “先生从昭国来,想必知道那边的情形?”

      “略知些许。臣之前在容国被误捕,耽误了好些日子,若说昭国近期情形,臣不曾亲自见闻,以道听途说为主。”

      “这都无妨。”成玄策道,“言官许多时候也风闻言事,道听途说也有它的真实之处。本王听说老昭王命公主继位,真是令人吃惊,真有此事吗?”

      这样简单的试探,钟离煜当然不可能上当:“据臣所知,确有此事。”

      “那是什么原因,使昭王放着儿子不立,却传位公主?”

      “表面上看,是昭王觉得儿子们资质不足不堪大任。事实上……”钟离煜说到此处,特地停了停,见桓王兴致陡增,知道自己的思路对了,便接下去道:“事实上,依臣所见,昭王是自知无法在活着的时候将新政推行完成,恐怕人亡政息,这才破例使公主继位。新政的主持者上官陵乃公主授业之师,他为了完成自己的抱负,也力保公主继位,种种因素相加,便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成玄策快悦地抚掌:“先生果然目光锐利,言语通透,与本王所想不谋而合。那沈安颐继位后,是如何治国,如何驾驭臣下的?本王听说她从不独断专行,凡事必与臣子商量,是真的吗?”

      钟离煜深深明白,一个合格的间者最好不要向敌主隐瞒事相。因为事相可以求证,一旦被揭发,不止会败坏自己的信誉,更会将自身推入极大的危险中。他能够操弄的,并非事相本身,而是对于事相的解读。解读是认知上的事情,就算它全盘错误,就算它的错误被旁人揭露,也很方便以“才疏学浅”这样的理由推搪。而在桓王那边,最多也只显露了他智虑欠缺,而非忠心不足。

      于是他把头点了一点,坦言道:“的确如此,从未听说过她独断专行。”

      “这么说倒真是个明君了!”成玄策叹道,“看来老昭王这步棋走得也不算坏。”

      钟离煜道:“那也未见得。”

      “哦?”

      “不独断可能是因为贤明,也可能是因为软弱。有的君主自己缺乏主意,凡事必要问人,长此以往,权柄下移,对内不能诛邪镇恶,对外不能御寇平敌,忧患生而不自知。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成玄策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心中极是服气,忧虑顿消。

      “先生一席话,令人茅塞顿开。那依你看,她是贤明还是软弱呢?”

      “臣与她接触不多,了解有限。不过想来人性皆复杂,不能片面看待。她一介女流,本性必然软弱;却又知书识礼,大约也有几分贤明,不可一言定论。”

      成玄策诚服地点头,又问:“那她继位后是如何安抚旧臣,笼络贵戚的呢?”

      钟离煜道:“各居旧位,各安旧邑,不曾安抚笼络。”

      “那她可曾施恩惠民?”

      “韩子墨为司刑,刑赏依法,她自己不另赏一铢,谈不上施恩百姓。”

      “那她何等勤政?”

      “政在下官。我听说她自己平时作息与常人无异,有事听朝,无事读书弄琴,并不特别勤政。”

      成玄策心下大安,一时乐不可支。

      他在高兴什么呢?钟离煜看着他喜色盈溢的面容,暗自想着,昭国之治,重礼序而禁徒党,重公法而禁私恩。国君不贪权事,不尚巧智,不立卓行,而修人常,此所谓持正而行中。如此国必治,事必成。作为敌国之君,桓王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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