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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并辔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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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宫内凡是有池塘的地方,水面上都飘着荷花。恭肃殿后面也有一汪小小的池子,四周是合欢花,无论抬头还是低头,都是盛夏的迹象。
顾长俞在仓山忙完,又回了川陵去,期间修书给周煜灵和林舟渡,说自己暂时回不了檀京。正好陌冗将战,川陵这边需有人镇守,看着查几人,以免查几人又跑去给罗剌做援军。
今日是娑兰的生辰,循例该设宴,只不过宫中缩减开支,娑兰便主动说免了这宴。这日傍晚,周煜灵与群臣议事,顺便分了些时令的水果,全当图个吉利。
罗剌之战,兵部与大都督府一道拟了章程出来,交给内阁过目。内阁拟了票,到最后发现带兵人选难定,且照谋划来,得要一人出使克伦,不知何人可居。
裴居和赵献自是要去,檀京还有一些曾在陌冗领兵的老臣也主动请缨,临了,却见周合商进殿。
周合商自伤了之后,就从未进过宫,一直在府中养伤。等他伤养好,这朝局也是与从前面目全非。众臣正往出走,就见他一身朝服,逆着人群而上。
许拱抓着篮子里的樱桃吃,经过周合商时,就道:“小阁老,这把樱桃缺了谁的都缺不了周家的,怎还特意来一趟?”
周合商抬头,望着威严的大殿,继续向前,周围人驻足,似是等着一场父女相杀的戏码。
周煜灵坐在金殿之上,凝望着他。
林舟渡见此,也在人群中驻足,却见周合商进殿,向周煜灵一拜,“太皇太后。”
“父亲怎来了?”周煜灵笑着走下台阶,“来人,给小阁老上些凉茶解暑。”
周合商接过凉茶,一饮而尽,饮完垂首时,可见他发间竟是生出不少白发来。他抬头,见周煜灵面上带着盈盈笑意,就似那日寒冬夜晚,不曾设局杀他。
这朝中早已不受他控制,他是泥洼里的鱼,连尾都摆不起来,待烈日将最后一丝水分晒干,就是他的死日。可他自从夺回条命来后,就已无畏死亡。
“许久没见我的女儿了,以前看不着,现在再看,需要拜见。”
“周府的樱桃已经送去,父亲可要回去吃些?”
新换的响瓷缸里面盛满冰块,瓷缸表面的温度渐渐降成冰块一般,瓷面上覆了层水珠,水珠聚成水滴,顺着瓷面滑落面,落在莲花纹铺地上。
周合商似要将她的双目望穿,“樱桃吃过,明年可还有?”
“自是看父亲可还愿吃。”周煜灵望着他身后的夕阳,心下生出一种悲戚厌弃之感,一时间连这殿也不想再看到,她转过身,道:“天色不早,父亲早些回去。”
周合商不再出声,周镇察本在殿外,复又进殿,对周煜灵道:“太皇太后,与罗剌一战,臣愿前去。”
周煜灵这才回身,道:“周指挥使先前曾在陌冗带过兵,若你肯去,自是最好。”
话落,又见何玹清进殿,道:“太皇太后,臣愿去克伦游说,瓦解克伦罗剌之盟。”
“何老愿去,我自是感激,不过克伦偏远,一路辛苦,就怕苦了何老。”
何玹清道:“我这把老骨头若再窝着不动,就更老了。许久不曾见见大聿河山,此番也了我一心愿。”
周煜灵点点头,周合商站在二人边上,低垂着眼眸,瞧着地面,也不吭声,良久,才开口:“太皇太后,可容臣讲些话?”
周煜灵道:“也好。”说罢,请殿里殿外的人都退下,关上了门,拦住了夕阳。
“父亲有何话要说?”
周合商稍停片刻,道:“我是在朝中呆久了的人,你祖父年迈,镇察又那般清冷,周家的担子,唯有我能扛。以前年轻时不觉得,现在老了,又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头看看,才发现往事如浮华,无甚了用,却负了你。”
“何为负我?”周煜灵站久了便有些累,想坐着,也不想多说,“世上本无完人,父亲有父亲的难处,何必自责?天色不早,父亲早些回去歇着。”
“煜灵。”周合商叹了声,继续道,“你怨我,我认,檀京之家,有几个能享平凡之乐?我没当个好爹,自当承儿女之怨。”
周煜灵淡声道:“我知道了,父亲放心,明年有樱桃,还给父亲送去。”
“今日是你母亲的忌日。”
周煜灵微微抬头,那双水眸中不自觉划过一丝刻入眼底的哂笑,像是纤绳在缆桩上的勒痕,“是啊,晚间我弄些酒菜,陪母亲说说话。”
“你母亲在周家有牌位,你祖母不让设,我当时偷摸设了。每年忌日,你拜,我也拜。”周合商垂了垂头,“你可是去山上坟陵?”
“京郊山上的坟陵早迁到崇华宫了。”周煜灵停顿一下,道:“父亲既然也要祭拜,便早些回去罢。”
周合商此刻,才深深感受到周煜灵的狠决与冰冷,他甚至觉得,周煜灵对他没有一丝恨意,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他与周煜灵,再是流着一样的血,也早已形同陌路。他对她来讲,就如朝中那些人同他一般,可以是同党、是政敌,在这些关系中,不需要谈一丝的感情。
周煜灵不会恨,不会因为往事而煎熬、痛苦,她永远是看向前路,看向自己的,她活得甚好,因为她从不计较一些早已无法挽回的得失,她最为关注的,永远是如何获利。
她够狠,够清醒,狠到可以弑父,狠到不为任何规则与事物所桎梏。
周合商退出大殿,没有关门,那该死的夕阳又从西边洒进来,周煜灵却不再似先前那般烦闷,她出了恭肃殿,晴儿要跟她,却被她拒绝,只想独自散心。
群臣走后,宫内寂静,恭肃殿后有一方小小的园子,靠着西边甬道的红墙,金色琉璃瓦在残阳中粲然生辉。周煜灵走到那池塘边上,见里面游鱼晶红,两腮翕动,往来穿梭于莲茎间,一时看入了神。
背后那双手也就在此时将她一推,池塘不算深,可对于不会水的人来说,跌倒了再扑腾几下,是足以淹死人的。周煜灵却冷静,呛了口水便屏息,想要在池塘中站起。可那人并未收手,那双大掌狠狠压在她后颈上,将她按在水底。
她终于开始挣扎,颈上却似压了一座大山,胸中没了气息,连意识都开始不清醒。御林军何在?宫中内使何在?可有人听到动静?就在这时,周镇察一手提了那人后颈,那人这才松手,被迫转向周镇察,双方看清彼此面孔时,皆狠狠一怔。
林舟渡也在一旁,他不认得此人,却见周镇察松手,将那人往外一推,那人无法,只得飞身隐到树间,几下就不见了踪影,更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周煜灵站起身,翻出池塘。周镇察一时无言,良久,才讷然道:“你可有事?”
“没事,不过呛了些水。”
池塘里的水还带着股鱼腥味,让她有些犯恶心。七月的天,饶是傍晚也不冷,周煜灵仰头看了眼那树,道:“那人我认得,方才挣扎时晃了一眼。”
周镇察抿了下唇,“他扮成侍卫模样,却踩断一根枝桠,引了人注意,我听人说,就过来看看。”
他定是感到不对,也预感到可能发生什么,才过来的。周煜灵在水中隐约看清一瞬那人面孔,此人她不仅认识,还十分熟悉。
他是周宗泽身边的近侍,她幼时跟着周宗泽巡游各处,那人像影子一般护着她们。她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有时周宗泽有事,不能带她,便将她丢给此人。那人掏银子给她买点心,陪她在客栈里打叶子牌,就是不苟言笑的,有时会有些怕他。
周镇察放跑了那人,更不知该跟周煜灵说些什么。他能怎么说?说周宗泽不在檀京,命令大抵是周合商下的?这话她自己也能想到,说着实在无聊,也没有更好的话能说出口。静默了许久,却是周煜灵先开口,不过是对着林舟渡说的。
“近来劳烦你多跑几趟兵部,今年之事,就在今年结了吧。”
她拖着那一身湿衣服,往恭肃殿走。晴儿正好跑来,替她擦着面上的水。周煜灵这才对周镇察道:“三日后,我将兵符给你,你去调岐东卫,带上兰太后,一道出发。”
周煜灵走远,周镇察和林舟渡也不再多留,今日实在不太平,可能是因为逐步入八月的缘故,天色暗得也比往日早些。二人找了个酒楼,相对酌了几盏,话也说得甚少,尚不过戌时,就各回各府。
翌日,有人上书弹劾周懋周合商,呈上其罪证,群臣也不知具体如何,只见三司出动,如火如荼地查起这事来,刑部也有人浮浮沉沉,过了几日,工部尚书一务易主,周懋与周合商父子虽挂着阁老的名头,却是深居府中,不再出来。
周镇察也正式出京,与林舟渡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