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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庸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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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人]
00.
我敢肯定,换做其他人在这个位置上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不过机会眷顾了我。
01.
当我赶到火车站,看清楚倒在地上的那两个男孩时,午夜被电话铃吵醒的暴躁已经不算什么了。
左边的男孩穿着一身黑色的布衣,上面沾满泥土草屑,手肘和膝盖部分还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他的面部肌肉凝固在一个激动的状态中,看起来十分怪异,而右边的截然相反,另一个男孩穿着剪裁得体的白衬衫和黑西裤,赤着双脚,但脚底完全没有沾上尘土,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神情,安宁平静,仿佛只是躺在地上睡着了。
我真是想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感觉头都要大了。
“警长。”目睹了全程的巡警向我敬礼,说,“大约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黑衣服的男孩抱着这个穿白衬衣的男孩的尸体闯入了火车站,直冲检票口,黑衣男孩的状态很疯狂,检票员试图阻拦他,他冲着检票员大喊大叫,我担心他会做出过激行为,所以开枪示警,没想到他对枪声有激烈反应,放下了白衬衣男孩的尸体,又叫喊了几声后,强行冲破了检票口,往月台方向逃跑,不过没跑出几步就浑身抽搐倒在了地上,我上前检查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在喊什么?”
“只是一些无意义的音节,”巡警说,“没人能听得懂。”
我暗中松了口气。
“你们确定这个白衬衫男孩是一具尸体吗?他的皮肤质感看起来更像蜡像。”说话的年轻女孩蹲在尸体旁,是市长的宝贝女儿,名叫冯子君,满脑子天真的警察梦,市长拗不过她,白天才刚把她送到我的手底下,临走前还叮嘱我好好照顾。
巡警听她这么说,也蹲下观察,还上手摸了摸白衬衫男孩的脸颊:“确实太僵硬了,但会有这么逼真的蜡像吗?”
冯子君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我。
我脑子正乱,没考虑好该说什么。
这时候法医赶到,一眼就下了结论:“是尸体,不过经过了化学药剂的特殊处理,以便保持尸体不腐,跟制作标本是一样的道理。”
接着他认出了白衬衫的男孩,惊讶道:“这不是曲先生的弟弟吗,他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曲先生?”冯子君说,“是那位商会会长曲雍先生吗?”
法医点头,听巡警重复了一遍事情经过,转去对黑衣男孩做初步的尸检。
我凑上去,问:“致死原因是什么?”
“警长,你看这里,”法医拉开黑衣男孩的衣领,指向他脖颈上的一个小红点,“我可以肯定是致幻药物通过动脉注射导致的猝死,巡警描述的反常状态是因为他处于幻觉之中,现实的场景投射在他脑中会发生扭曲,濒死时浑身抽搐更是典型特征,药物的具体成分还需要等我回去后做血液分析。”
我点了点头,其他人仍看着我,等待我下一步吩咐。
我只好清了清嗓子,开口说:“白衬衫的这位我也认识,的确是曲先生的弟弟,名叫曲蔚,是一周前那桩入室盗窃杀人案的受害者,至于旁边这个黑衣服的……确认身份了吗?”
巡警说:“正在确认。”
“我认识他!”
我被这突然的喊声吓了一跳,回头看到火车站的售票员挤过人群,走近了几步,拘谨地摘下帽子,朝我敬了个礼:“警官,我认识这个男孩。”
“你说。”
“他叫路嘉轩,大约上个月来过火车站一次,问我去宣京的火车票需要多少钱,到这个月他才来买了两张宣京的火车票,从口袋里掏出的全是零钱,我清点的时候他还很不好意思,说给我添麻烦了,这些钱是他一点点攒够的,所以我对这孩子有印象,在火车站看到他的通缉令的时候,我真是难以相信。”
“通缉令?”冯子君一愣,看样子是想了起来,“路嘉轩不就是盗窃杀人案的逃犯的名字吗?”
她猛地站起,后退一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两个男孩的尸体:“杀人犯和受害者怎么会这样出现在火车站?”
旁边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我不能让他们继续站在这儿胡乱猜测下去,高声打断道:“都别愣着了,一组先把嫌犯的尸体带回去仔细检查,二组看看现场有没有其他痕迹,再叫两个人跟我一起去趟曲先生家,把他弟弟的尸体送回去,顺便问问有没有线索。”
警员们行动起来。
我转身往外走,售票员追了上来,恭敬又喋喋不休:“警官,我在火车站工作有十多年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虽然只见了两面,但我敢向您保证路嘉轩是个好孩子,是不会杀人的,现在他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实在太可怜了,请您一定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当然,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耐烦地加快了脚步,留对方在后面连声感谢。
02.
曲先生的宅邸样式是完全西式的,会客厅的壁炉上方甚至挂着一只鹿首,角枝修长,弧形优美,皮毛如同活着一般鲜亮,漆黑的眼珠仍保留着那种温驯的纯真。
这等品质的鹿首标本是稀罕物,当时在慈善会上被曲先生高价拍下的消息登上了全市的报纸头条,他热爱慈善与艺术的声名远播,人们称赞他的善心,他高雅的品味,和他一掷千金的潇洒魅力。
冯子君站在壁炉前仰头观望,显然被吸引了。
我理解不了这些有钱人的心思,在我看来,这鹿头的标本远不如一顿实实在在的鹿肉。
管家通报回来,让佣人把曲蔚的尸体送回房间,然后将我和冯子君请去了书房。
书房里有一面墙的水晶展柜,陈列着价值千金的收藏。
曲先生起身迎接,和我握手,又向冯子君问候:“冯小姐,久闻芳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冯子君微笑:“我才是终于得见曲先生的真容,父亲常常提起您,说您堪为商界模范。”
“是市长抬爱了。”曲先生摆摆手,转向水晶展柜,“比起商人,我更乐于被称作收藏家,这些是我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珍品,小姐愿意赏脸欣赏吗?”
“曲先生,”我插话说,“我们是为了调查案情来的。”
曲先生瞥了我一眼,想必是嫌我扫兴,但我管不了这些了,谁知道他又会滔滔不绝地谈上多久。
他回到书桌后坐下,点燃了一支雪茄,吐出白色的烟雾,久久不说话。
我对冯子君说:“你先到外面等候,我和曲先生单独聊聊。”
冯子君露出一点疑惑,但没有多问,带上门出去了。
我确认房门关紧了,压低声音,但再也压不住焦躁:“路嘉轩怎么会出现在火车站?!”
“手下人出了一点纰漏,我对此感到抱歉。”
“一点纰漏?”我说,“火车站有上百双眼睛看到他抱着您的弟弟冲了进来,天亮的时候全市都会知道这件事,这要我怎么解释得清?”
“请冷静点儿,警长。”曲先生抽出一支雪茄放在我面前,“是我请你为我解决麻烦,可不是我来为你想办法的。”
“请恕我直言,曲先生,这麻烦太大了,如果早知道这样,我绝不会答应您的!”
曲先生夹着雪茄,含笑打量着我,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是的,我知道,可我相信警长的能力,否则也不会向省部大力举荐你了,我刚刚接到回复的电话,调令很快就会下来了。”
“我担心在这之前,我连警长的位子也保不住了。”
“我想一定不会的。”曲先生不肯透露更多,笑道,“尝尝雪茄。”
03.
我没有想到的是,冯子君才是真正的麻烦。
第三天的清晨,敲门声很急促,不等我回答,她就推开门闯进了我的办公室,张口便问:“警长,火车站的案子为什么停止调查了?”
“结案了。”我说。
“结案?”冯子君非常震惊,“可明明很多疑点还没有解释清楚,怎么会结案了呢?”
“没有疑点,虽然表象唬人,但实际上案情很简单:路嘉轩是个不学无术,在街头游荡的小混混,通过一些地下渠道沾染了毒品,为了追求刺激,进行主动脉注射,导致了自己的猝死。毒品的发现,恰好解释了他入室盗窃杀人案的疯狂行为,他非常缺钱,并且处于精神不稳定的状态。”
冯子君显然不能接受:“那他为什么会带着曲蔚的尸体冲进火车站?”
“这一点不需要解释。”我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你要知道,正常人是永远无法理解疯子在想什么的,法医的话你也听到了,路嘉轩在药物作用下陷入了幻觉,跟疯子没有两样,那晚他重演作案翻进曲宅,也许把曲蔚看成了一大块金子呢?”
“不,还是不对,”冯子君说,“毒瘾是不断加重的,动脉注射更是最极端的方式,但他身上没有其他的注射痕迹,只有脖颈上的那枚针眼!”
“这我当然知道,他的身体还很健康,显然上瘾不久。路嘉轩的悲剧在于他的贫穷,因为无法负担吸食毒品的费用,他铤而走险闯入曲宅盗窃,被曲蔚撞见后杀人灭口,逃避抓捕的过程中又犯了毒瘾,不得不向□□求助,□□开出的条件是如果他注射后能活下来,就贷款给他。”
我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笔录,扔在了冯子君面前的桌上:“这些是他的混混朋友们的目击证词。”
冯子君放下一直抱在怀里的文件,抓起笔录翻看起来,她看的速度越来越慢,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
我简直想为自己喝一声彩,真是无懈可击的故事。
冯子君看完后,放下了笔录,沉默不语。
我适时表态:“对于这个误入歧途的男孩,我深感惋惜,虽然他犯下了罪过,但我也会给他的性命一个交代,继续追查□□的线索。”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我很满意,端起茶杯准备休息,然而冯子君抬头直视着我,固执地说:“警长,我有一些和您不同的看法。”
换做是别人我一定已经把人狠狠轰出去了,可站在我面前的是市长的宝贝女儿,我只能忍着火气,问她:“什么看法?”
“我去走访调查了路嘉轩的情况,他确实在街头游荡,但并非不学无术的混混。他的生母很早病逝,父亲是出海的船员,一年才能回家一次,他的继母不给他交学费,所以他被学校赶出来,只能自己打短工攒一点学费,回去上几天课,然后再出来攒钱、上课,即便如此,他的成绩也很优秀,之所以对别人说是逃课出来玩,不过是男孩子的自尊心。”
“这些情况我了解过了。”
“而曲先生的弟弟曲蔚,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极少外出,更没有去过学校,接触到的只有家庭教师。很多证人都证实了曲蔚经常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向外看,而外面的那条街是路嘉轩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也是他失学时经常游荡的地点,我想正是因此两人熟悉并相识了,附近的居民都看到过他们一个趴在窗口、一个站在院墙外聊天,甚至把信折成纸飞机传递,可以说,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这些我当然也知道。”我说,“正因为路嘉轩取得了曲蔚的信任,了解了宅邸内的情况,才会大胆地对曲宅下手。”
冯子君轻声说:“我不认为那晚路嘉轩是去盗窃的。”
我后背炸开一片冷汗,表情严厉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路嘉轩攒钱买了两张车票,车票上的发车时间正是事发当晚的午夜。”
“这只能说明他是个聪明的小贼,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如果为了躲避抓捕,随便哪个城市都可以,他没必要花更多的钱去买首都的火车票,而且他买了两张!”
“大件行李需要占用一个座位,说明他准备大干一笔,或者他不放心赃物离开视线,一定要牢牢守在身边。”我说,“好了,我知道你想说另一张车票是属于曲蔚的,可这更没道理了,以曲蔚的家境,他需要靠一个穷小子攒钱去宣京吗?”
“如果曲蔚别无选择呢?”
“注意点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终于忍不住拍桌子。
可我吓唬不了她,冯子君的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反而质问我:“警长,那桩入室盗窃杀人案,既然路嘉轩当场逃走了,你们如何确定他就是犯人呢?”
“当然是有目击者,曲先生和宅邸里的仆人都看到了他的脸。”
“为什么曲蔚的尸体上有枪击和坠落的伤口?”
“因为路嘉轩行窃的书房的抽屉里放着曲先生的手.枪,曲蔚撞见后被他开枪射杀,从窗台跌落,我们赶去的警员都亲眼看到了,尸体就躺在院里的那棵大梧桐树下。”
“有其他证据证明这一切吗?”
“院墙上有攀爬的痕迹,路嘉轩非法闯入了曲宅就是铁证!”
“那院墙内发生的一切就只依靠曲先生的一面之词吗?”
“冯小姐!”我呵斥她,“你的想法非常危险,曲先生是曲蔚的亲生哥哥,同样是这桩案子的受害者!”
“什么样的哥哥会把亲生弟弟制作成一具标本?”我的话戳中了她的心,冯子君的表情彻底变了,“什么样的哥哥会对弟弟失踪的尸体不闻不问,还有兴致向人介绍他的藏品?”
我哑口无言。
我们默默地对峙了好一会儿,最终我软下了口气:“我们是警察,只负责处理案件,无权过问别人的家事。”
“……”
“也许曲先生只是不愿向人表露他的脆弱,也许那是他特殊的纪念方式。”
在我努力的劝说下,冯子君的表情总算松动了些,仍是问:“可那真的仅仅是家事吗?”
“这样,”我换了个思路,“你刚才质疑我对盗窃杀人案只听信目击证词,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刚才所说的全部是你的推论,根本拿不出证据。难道要拿你无凭无据的猜想,去向曲先生这样的贵人问罪吗?”
“我会再去努力……”
“好了,好了!”我保持和蔼地打断她的话,“子君小姐,我可以理解,对于你这种喜欢侦探小说,充满浪漫幻想的女孩来讲,这桩案子会激发你的想象力,尤其当犯人是个英俊的男孩子,你会难以相信他会犯罪,忍不住为他编造故事。”
冯子君的脸一下涨红了,仿佛受到了羞辱:“警长,我并不是因为这种理由……”
“我知道,我都理解。”我再次打断她,“可你要明白,现实并不像侦探小说那样曲折离奇,真相已经摆在了你的面前,案情就是这样简单。不过你的工作热情非常好,让我看到了你的态度,我这边有件真正有趣的疑案,你可以试着研究一下。”
我挑出一件棘手的案件,把卷宗递给了她,冯子君沉默着接受了。
“去吧,把你的聪明才智用到实处,我期待你能给我提供一个新的角度。”
冯子君抱着文件往回走,她的手握住门把手,却又停住了,她的声音又轻轻响了起来:“警长,您不觉得曲蔚很可怜吗?”
她的嗓音在颤抖着:“我看到他的尸体,就像壁炉上的那只鹿。”
她并不等我回答,走了出去,又将办公室的门关上。
我筋疲力尽地躺在椅背上,在心里大骂曲雍这个变态,我真不该惹上这麻烦,可又有谁能拒绝诱惑呢?
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
我坐起身,拿起电话,拨通了曲雍书房的号码。
“曲先生,是我,您看到今早的报纸了吗?是的,彻底解决了,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您可以完全放心。”
电话那头的人满意地笑了:“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04.
将我调往省部的命令终于在下周一送到了我的手里。
我一扫之前的烦闷,心情愉悦,警员们趁午休为我举办了欢送会。
冯子君没有出现在送别的人群中,有警员说她出去了一整天,但不重要了,这些已经与我无关了,我举起啤酒痛饮,在祝福声中和大家告别。
马车早就找好,在楼下等待,熟悉的警员帮我拎着行李,扶着醉醺醺的我上了车。
我舒服地躺在座位上,感觉到四轮马车开动,奔向了我的前程,车窗外街道风景变幻,不知不觉中我睡了过去,直到马车的剧烈颠簸把我震醒。
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已经出了城,天色暗了,可马车奔驰的速度太快,车身几乎都快被散架了,我喊车夫慢一点,可马车晃得更加厉害,我莫名不安起来,拉开车窗想要痛骂车夫。
那一刻我清醒了,我看到马车狂奔着冲下了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