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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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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霍世安已经走了,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小灯,她睡了好久感觉精神好些了,又忍不住起来去找小狗玩。就这么一直到了晚间,姜沁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了姜湄的院子。
她白日里听说了宫里的人专程来看姜湄就觉得浑身不痛快,只是那时候她在书房里学写字还不能出来,到了晚上就带人过来瞧瞧。她比姜湄小一岁,四岁多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心思,她进了姜湄的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姜湄怀里的小狗。
那只小狗像个雪球似的可爱,憨憨地对着阿湄摇尾巴,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就想抢。
平日里姜湄并不会和姜沁抢东西,但凡是她看上的,姜湄都会让给她,大家都说姐姐要让着妹妹。可这一次不同,这只小狗是那个很好看的霍大人说好了送给她的!霍大人说她可以保护它。
姜湄把小狗藏在身后,对着姜沁摇头:“这是我的,不能给你。”
姜沁仰着下巴,鼻尖翘得高高的:“谁说是你的,上头可写了你的名字?”
阿湄一脸认真:“是霍大人送给我的。”
姜沁并不认识霍大人,她只知道自己从小说一不二,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时候:“本小姐说了,让你给我!”
姜湄的声音比她还要更大:“不给!”
“你!”姜沁气坏了,口不择言,“你个没娘的傻子,什么东西都要和本小姐抢,就问你配不配!”
“姜沁,你在说什么混账话!”一声怒喝自垂花门外响起,姜沁猛地回过头,就看见姜万山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她是你姐姐!你怎么和她说话呢?”
“爹爹……”姜沁还要说话,姜万山已经打断,“回你房间去。”他其实在子女面前并不是个拿腔拿调的父亲,尤其对着女儿们,耐心也格外好些,今日这般已经是动怒了。姜沁的脸涨得通红,咬了咬牙,转过身带人走了。
姜万山缓缓走到阿湄身边蹲下来,看着她依然紧紧抱着小狗不撒手,心中不禁觉得凄然。
“阿湄,别怕,是爹爹。”
姜湄松开小狗,举起手去勾姜万山的脖子,对着他甜甜一笑:“爹爹!”
她有着酷似她母亲的容颜,尤其是笑起来那双眼睛,好像一弯月牙儿。姜万山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孩子,你告诉爹爹,平日里她都是这么待你吗?”
阿湄轻轻摇头:“小狗,不给,别的,都可以给。”
其实阿湄原本并不是这样的,她两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会背诗了,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只是三岁半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病好之后便成了现在这样,请过很多医生,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有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看过之后说,姜小姐三魂七魄未全,所以才会是现在这般天真迷懵之态,待三魂七魄归正,自然迎刃而解了。只是她八字太轻,恐怕也会比寻常孩子更爱生病些。若是想活得健康顺遂,不如送进庙里养着。
他那时刚经历发妻身故之痛,自然是舍不得的。如今随着阿湄长大,他越发有照顾不周之感,且她越长大,确实也更爱生病些,他所思右想着,不如还是送进寺庙里养着会更好些。
那和尚也说了,风水最好的寺庙,是京郊半鸣雁山上的栖云寺,离京城也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可他唯独顾虑的便是那座寺庙离霍世安的私宅太近了些,那地方阴气重,怕阿湄日后会撞上脏东西。
可和尚却坚持,说唯有那个寺庙对阿湄最好。思及至此,姜万山迟疑良久,终于问:“阿湄愿不愿意去山上玩啊?”
*
听季福一五一十地把话说完,霍世安微微挑了挑眉毛:“怎么?他又肯了?”
“原本姜大人是一直都不肯把大小姐送去庙里的,可如今姜小姐的身子一直不好,总有个三灾两难,再加上秦氏素来不是个亲厚的,他可能觉得这样能对大小姐好些。”
桌上的鹤颈滴漏铜壶倒映着辉煌靡丽的光影,霍世安拿着朱笔,批完了桌上的折子。他面上平静,可心里却又是说不出的欣喜。
“栖云寺那边打点好了?”
“早就好了,他们的嘴很严,断不会出问题。”
霍世安把笔放在笔架上,这个笔架还是皇上随手赏的,样式很新颖,祥云翩然欲飞,镶嵌着金边。
“嗯,知道了。”
季福跟了霍世安五六年了,从他刚展露头脚时就是他的心腹,这么多年他从来没真的看清过霍世安。只是觉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全部都能得到。
可对霍世安的这一步棋,他总也想不透彻。
一个五品官家的女儿,再怎么天香国色也不过刚五岁,就算是比寻常孩子更可爱更娇气些,也犯不上费这么大力气。
*
阿湄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是刚吃过午饭的功夫,就进来了一群人,先是把她平日里穿的衣物都收到一起,而后便是她素来喜欢的玩具,不一会儿的功夫她住的小院便被收拾成了两口大箱子。
姜万山从垂花门外走进来,把她抱在怀里:“爹爹会送阿湄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和气的叔叔和师傅,你要乖,有空爹爹会去看你的。”
阿湄有点害怕可又不敢不服从,只咬着嘴唇点头,看着她乖巧的模样,姜万山又又些不忍。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对银镯子,套在阿湄的手腕上,又拿了一袋碎银子递给郑嬷嬷:“看顾好小姐。”
郑嬷嬷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看到钱袋子就满眼放光,心里盘算的都是如何把这笔银子占为己有。对姜万山的其他嘱咐,皆左耳进右耳出了。
就这么着,阿湄抱着自己的小狗坐上了马车,穿过喧闹的大街,只有马车辘辘的声音,和小狗的呜咽声陪着她。
路越走越荒僻,阿湄有些怕,郑嬷嬷靠着墙壁睡着了,根本无人理会她,不知何时起,马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竟然停下了。阿湄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
雪团似的小狗像是突然有了什么感应,猛地对着马车外摇起了尾巴。
缓缓地,一只指骨分明的手从外头掀开了帘子,他拇指上的扳指在依稀的月色下流光溢彩。
霍世安那张如玉般的脸出现在面前,眼底荡漾着星波,原本眼里还噙着两汪泪的阿湄破涕为笑,她软软地打开手臂等着他来抱。
这孩子看着肉乎乎的,其实一点也不沉,霍世安轻轻把她抱在了怀里,身后的郑嬷嬷动了一下,似乎要醒来,在姜湄看不到的地方,霍世安的目光如刀,给身后的下人们一个动手的眼神。
姜府的马车是在入夜时分到的栖云寺,来报信的人说大小姐不哭不闹,没有什么不习惯,姜万山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边,霍世安抱着姜湄上了另一辆马车。姜湄靠在霍世安的胸前,眼睛却又瞟到了桌上的糕饼,眼睛乌滴滴地转。霍世安看破她那点小心思,把点心都拿过来放到姜湄眼前:“吃吧。”
姜湄喜上眉梢,立刻拿了一块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谢谢叔叔!”
霍世安愣了。
在阿湄有限的记忆里,霍世安就是爹爹说的要来接她的人,爹爹说来接她的人有师傅也有叔叔,叫一声叔叔也是适宜的。
所以她眨巴着眼睛,面露疑惑的神色,就连手里的糕点都不急着吃了。
“没事。”原本他就比她大出好些,如今加上这两世的记忆,她就是叫声老祖宗也不为过。
霍世安苦笑了下,轻轻捏了捏她头上包子一样的小髻:“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阿湄费力的用胖手从盘子里又拈了一块糕点,高高地举起来,凑到霍世安的唇边:“叔叔吃。”
霍世安衔在口中,慢慢吃下,看着阿湄期待的眼神,笑着点头:“很好吃。”这温热的一小团,竟是如此的牵动他的心肠。
微凉的晚风从马车外吹来,霍世安轻轻掀起帘子,窗外孤月一轮,星辉璀璨,他指着其中最亮的一颗星星轻声说:“簇簇,那颗星叫天狼星。咱们中原人总喜欢说天狼星是灾星,可我觉得它是最好看的一颗星,簇簇觉得呢?”
阿湄听不懂,她歪着头手指上还沾满了点心渣,霍世安把她的手摁下来,用帕子擦干净,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这个典故,还是原本你说给我的。你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听着马车里隐隐传来的对话,虽然听不清内容,但霍世安低沉温柔的声音徐徐飘来,季福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温润柔和的人,当真是平日里杀人不见血的霍大人吗?
霍世安破旧的院子已经被收拾好了,他把最大的屋子留给了姜湄,里头满是烟罗纱与翠玉珠帘,地上铺着异国进贡的长绒毯,哪怕是暮春,依然熏了暖融融的炭盆。
他把阿湄放在地上,牵着她的手往屋子里走,从屋子里走出一位中年妇人,先是对着霍世安行了礼,然后对着姜湄行礼。
“她是苏姑姑,以后就来照顾你。”
苏姑姑是个矮胖的妇人,笑起来很是和善,她对着姜湄小说:“奴婢姓苏,江州人士。”阿湄抬头看向霍世安,霍世安平声说:“叫人。”
“苏姑姑。”声音软软的,很是讨人喜欢,苏姑姑原本是宫里的大宫女,过了年龄放出宫去,可年节不好,没有傍身的本事,险些被饿死,被霍世安救下养在了这里。
她不知道姜湄的身份,可小姑娘圆圆的小脸儿,亮晶晶的眼睛,看上去便极是乖巧可爱,她没有儿女,几乎一瞬间就喜欢上了阿湄。
那日的晚饭就是苏姑姑做的,她的厨艺好,四个热碟儿,两味凉菜做得色味俱佳。霍世安进的不多,倒是阿湄多吃了些,炙羊肉是新流入京城的做法,阿湄觉得新鲜吃得很香。
苏姑姑给她盛了一碗丝瓜汤放在手边,阿湄还想吃羊肉,被霍世安的目光吓了回去,乖乖端起了汤碗。
她不是个机灵聪明的人,可偏偏很会看霍世安的眼色。
晚些时候,一道口谕急传霍世安回宫。
霍世安等姜湄睡下后,独自回了太极宫,宫门早已经下钥,他凭借着腰牌一路畅通无阻。今日是他休沐的日子,可皇上身边离不得人,代别江年事已高,不再服侍皇上的贴身事宜,平日里都是霍世安在做。
在宫门口他得了消息,仵作已经验完了张天书的尸首,有人在他的饮食里下了无色无味的毒,若不是剖开查验,只怕便被瞒天过海了。那个刻着景字的骨头,正揣在霍世安的袖子里。他现在却没打算把这些东西拿给皇上看。
他走到太极宫门口的时候,抬目看向灯火通明的宫殿,总还有一阵恍惚之感,他被这座城池困了数十年,每一日和每一日都几乎没有半分差别。
他进暖阁的时候,皇上还没睡。他手里拿着几个奏本,看到霍世安时对着他招了招手:“你来看。”
霍世安并不推辞,口中称诺,走到皇上面前把奏本摊开。
因他之前推辞了南下赈灾事宜,是代别江替他领了这个差事。但是差事做得不好,至少皇帝并不满意。
这次赈灾,朝廷只出了十万两银子,可受灾的地区总共又四个州、二十六个县,平摊到每个人身上几乎不到半两银子,如今仍有大批流民被饿死,有人秘密告发代别江贪了这笔银子。
灯花跳动,霍世安把折子放回到皇帝面前:“泯州、抚州的灾情最重,今年的春耕势必不保,臣听闻泯州下属覃县已经出现易子而食之事。”
“嗯,”皇上忖度片刻,“朕再给你五万两,派你去泯抚二州,替朕抚恤灾民,另外,”他眼中暗芒汹涌,“你替朕盯着代别江,朕总是对他放心不下。”
皇上的旨意下得急,出了太极宫,更漏声已经过了两更天。霍世安在回内廷监的路上拐了弯,这儿是荒僻的一段路,只有一盏描龙漆风的大红灯笼在檐下左右摇动。眼前的宫门上头刻着匾额,上头写了清宁殿三个字。
这是住着的是三殿下傅景的生母康贵妃。她一直病着,因着母家获罪的关系,皇上对她早已弃置一边。
霍世安扣了扣门,里头便有宫女来替他开门,每个看到他的人都对他的深夜造访并不意外。跟在康贵妃身边的贴身宫女扶樱甚至还低声说:“您来了,娘娘等了您好一会儿了。”
推开门,里头的热气墩墩的往外冒,霍世安进了暖阁的门,有宫女上前来帮他解氅衣,被他抬手拦了:“今日不久坐了。”
贵妃榻上的女人缓缓坐起身,她今年也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刚入宫时皓齿明眸,是宫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只是而今家道中落,皇帝把她弃置一边,她早看不出当年入宫时的顾盼神飞。哪怕是如今贵妃的头衔儿,也不过是皇上的些许施舍,一个空架子罢了。
“你来了。”康贵妃的声音低低的,她抬眼看着霍世安,抬手让奴才们都下去。她过去心里头向来是瞧不起阉人的,不过是因为霍世安是个姿容尚佳的阉人,才对他有几分印象,直到几年前她母族倒台,她不得已才另谋出路,和别的下流恶心的太监相比,霍世安更能让她接受些。只是霍世安平素寡淡冷情,和她交往也总是照章办事,收了她的银子,也偶尔透露些皇帝身边不要紧的秘密给她。
这次霍世安直奔主题,并没有太多的虚与委蛇。
“康娘娘久在宫闱,手伸得倒是挺长。”
康贵妃愣了,勉强牵动着笑意:“你在说什么?”
霍世安压低了嗓音:“娘娘可知,矫诏是死罪?”
宛若平地一声惊雷炸开在康贵妃的脑子里,她的手猛地握紧了贵妃榻的把手:“霍大人在说什么,本宫为何听不懂?”
“娘娘有爱子之心,对三殿下深谋远虑,连扶助他登临皇位的诏书都拟好了。”
“本宫与霍大人无冤无仇,霍大人何故要陷害本宫!”康贵妃万万没料到今日霍世安来找她竟然为的是这件事,脸色惨白,可仍旧在强撑着。
霍世安叫了声季福,季福和几个小宦官一起抬着一个东西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檀木做成的大架子,上头架着的是康贵妃的贵妃服秩,看得出有些年头了,金银丝线和绣花都黯淡了颜色。
这件衣服击垮了康贵妃最后一重防线,她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你……”
霍世安掀开了贵妃吉服的衣摆,里头的内衬很新,针脚也细密像是重新缝上的一般,一旁的季福递上了一把剪刀,霍世安慢慢地把内拆重新剪开。里头赫然藏着一个黄色的绢布。
霍世安把绢布递给季福,这几个内侍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康贵妃的身子彻底软了下来,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我只有景儿一个孩子,如今我已经成了现在这样,连带着他也被皇上不喜,若不做些什么,他也难逃一死。”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
清宁宫里一片死寂,霍世安来之前只怕是早就把她宫里的人全都控制了起来。康贵妃跪在地上,向前膝行几步,俯在霍世安的官靴前一寸的地方,哭得梨花带雨:“我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但求霍大人怜惜则个。”她鬓发已散,抬手便开始解衣襟的带子,“若大人不弃,我愿做大人的贴心人。”
此刻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在这深宫里,什么能比命还重要呢,霍世安冷冷地瞧着她,似乎在看她究竟有几分真心。她咬了咬牙,把中衣的带子也解开,只露出里头樱粉色的肚兜。
烛光昏黄,霍世安的眼睛里漆黑寂静,在她要继续往下的时候,霍世安淡淡说:“倒也不必。咱家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今日没把此事直接告诉皇上,也是体恤着娘娘一时糊涂。”
他弯下腰,替康贵妃把中衣带子重新系上,动作慢条斯理,脸上漫不经心,唇边带着一抹高深的笑:“娘娘承了咱家的情,咱家就知足了。”
这人有上百个心眼子,偏他不说图什么,比他说了些什么还要更可怕。康贵妃愣愣地由着霍世安系好了她的衣襟,霍世安施施然地站起身,拿帕子擦了擦手。
“康娘娘只需做好自己的贵妃娘娘,今日也权当咱家没来过。”
“夜深风露重,娘娘不必送了。”他头也不回地出了清宁殿,冷风从外头大门一开一合间灌进来,康贵妃枯坐良久,终于缓缓抬手把散落的鬓发绾到耳后,再一回眸时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景儿……景儿你怎么了来了。”康贵妃慌忙拢好衣襟,扶着桌角站起身来,“是睡不着吗?”
只有三岁的傅景静静地看了母亲良久,而后揉着眼睛上前:“儿臣做了噩梦,乳母不在,儿臣就想来找母亲。”
康贵妃把他搂在怀里,口中喃喃:“好孩子,不要怕,有母亲在你什么都不用怕。”说着说着,两串眼泪就掉了下来,掉进了傅景的鬓发间。
*
霍世安回了内廷监,天边已经隐约露出一点蟹壳青色,他找了张椅子坐下,闭目养了会神。过了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有小内监来叫他上早朝了。
皇帝在早朝时公布了要派霍世安去泯抚二州的消息,朝臣们既有同意的,也有反对的。只是如今的皇帝素来刚愎自用,他点了头的事不喜欢再被别人置喙,两个大臣被当廷打了板子。
霍世安走得很急,也没有空回去再看一眼姜湄。他也犹豫了良久到底要不要把她带在身边,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到底不是去赏花观鱼,而是要面对汹汹的民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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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便又过了四个月。
离长安三百里有一座名叫太邺的小城,坊间传言说这儿出过两个太宰一位首辅,人人都说这里是出良臣的宝地。
太邺城并不大,盛夏时分唯有树木蓊郁葱茏、隐天蔽日。这儿与长安隔着一整条山脉,城里也只有一座馆驿。
阔别数月,霍世安与代别江就是在这座馆驿里相见的。南边的灾情暂缓,他们也确实该回京去了。
这对名义上的父子俩一同坐在天字号上房的花厅里,霍世安给代别江倒了杯茶。代别江笑着喝了,还品鉴了一二:“到底是乡野粗茶,比不得你那的香片爽口。”
四下无人,代别江亲厚地拉住霍世安的手:“世安,别瞒着干爹,你这一趟又捞了不少油水吧?”
霍世安笑笑,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不到干爹的一半。”
代别江哈哈大笑起来:“别装傻了,咱家还不知道你。没有油水的事,你从来都不做!”他举目四望,只见苍林如海,只觉得胸襟开阔,“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家就是在这儿把你捡回来的。当初咱家就觉得,你这孩子天生就是弄权的料。都说太邺出能臣,咱家觉得你霍世安能算一个。”
窗外松涛如浪,绿叶荡漾波涛。
霍世安十分谦逊:“承蒙干爹栽培。”
他们一应一答,其乐融融。
“那时候,你刚九岁。”代别江眼中带有几分追思,“陷入这么大的事情里,还能这么从容,世安啊,咱家问你一句,你恨不恨我?”
“干爹怎么这么问?”
代别江拿眼从他腰间扫过:“你别装傻。若是你求的人是别的文臣武将,也许你也不会挨这一刀。”
霍世安笑了笑,给代别江倒茶:“若是您不帮我,或许会恨。可如今,儿子什么都有了,感激还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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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起了一场细密的雨,雨雾蓬乱四散乱飞。一行人骑快马夤夜急奔,落雨声与马蹄声并在一起,宛若一场声势浩大的乐曲。
天明时,霍世安已经立在含元殿外等着上朝了。他一夜未睡,衣上还有一层薄薄的水汽,皇上经过他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
“泯抚二州半数灾情暂缓,余下的各府州足以应对,百姓对皇上布施之举感恩戴德。”霍世安垂下眼帘淡然说,“百姓们从干涸的河床里发现了一座石碑,上头刻着:德天所应四个字,钦天监说是大吉之兆。”
“好!”皇上显然很是满意,按了按霍世安的肩头,康帝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听闻此言更是喜上眉梢,“有你此去,不仅民怨已解,水患也除了大半,方才代别江还愿与朕作保,让你做内侍省副将军,那朕便允他所请,也算是对你的奖励!”
他看着霍世安跪地谢恩,又漫不经心地开口:“朕让你查的,可有眉目了?”
康帝防着代别江也并不是一日两日了,代别江为人更圆滑老练,不容易被抓到把柄,这才让康帝动了杀心。康帝从来不在乎臣子们有欲望,都是人,高官厚禄哪个不诱人呢?康帝怕的便是代别江这样的人,他年过半百,想要的早就都得到了,便不像霍世安这样好把控了。
他知道霍世安是代别江一手提拔的人,可那又如何,康帝自信自己识人的眼光不会有错,人嘛,难免都离不开一个欲字。
霍世安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双手递与康帝:“这份是微臣看过后誊写的,并不是原本。”康帝接过翻阅一二,赞许地点头:“代别江连这个都放心地拿给你看,果然对你颇为信任。你瞧瞧这林林总总的款项,果然是国之巨贪!”康帝的脸色阴森,“朕暂且忍耐他,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朝会后,康帝贴身的太监替康帝更衣,看着他欲言又止,康帝睥睨他:“你是想问,朕为什么敢任用霍世安这样的臣子么?”那太监忙摇头,康帝牵动了一下唇角:“哪有什么大忠大奸,只要他听话,他就是良臣。”
霍世安成了内侍省副将军,官又进了半级,成了从二品。这些都是虚的,京城里的十万禁军他有了驱使的权利,这才是实的。霍世安在内廷监里受别人的一番恭敬,到了午后才歇下来,又止不住地想起姜湄。
一晃都有小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是胖了还是瘦了。还没往细处想,就看见季福小跑着近前来:“大人,您瞧谁来了?”
霍世安下意识抬起头,就看见梳着双髻的阿湄,牵着苏姑姑的手从外头进来。小孩果然一时一个样,几个月的光景便张开了些,小脸儿还是圆乎乎肉嘟嘟的,只是个头又长了几寸。她乌滴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心道小孩忘性大,只怕是把他都忘得差不多了。
想到这,一时间又有几分悲从中来。
却在此时,阿湄已经举起了小胖手,三步并作两步地扑进了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喊:“霍叔叔!”
小小的身子总是这样柔软又熨帖,季福给苏姑姑使了个眼色,两个人缓缓退出了房间,把门从外面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