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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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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与丈夫是怎样的相爱,人生又是怎样的多姿多彩,林太太已经快全然遗忘。
偶尔在某个茫然的午后,低头看见正在刷碗的粗糙双手,再抬头看一眼镜中憔悴的自己,才会不经意间想起来,当年她也曾年轻美丽过。
她和丈夫在一次公司组织的相亲会上认识,共同抱着以结婚为前提的想法交往了将近一年时间。
在林太太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之后,俩人喜结连理。
然后大儿子小强出生,一次在公园游戏时带回来了一条狗。
再过了几年,林家又迎来了第二个孩子。
林太太发现,家里忙不过来了,于是动了招一个保姆的念头。
她的婆婆,林老师的妈妈,看过很多保姆趁主人不在家虐待婴孩的社会新闻,表示坚决反对。
在婆婆激烈的反抗之下,找保姆的事只能告吹。
没过多久,林太太发现小女儿小静有些“特殊”,而这种特殊意味着,更多耗在医院的时长、更多的家务,以及更多的教育任务。
虽然当时她的工资比林老师高,但公公皱着眉头说:“我们林家没有让女人在外面抛头露面养家的道理。”
在丈夫全家的强烈建议下,林太太不得不辞职回家当起了全职太太。
再然后,林太太的生活就只剩下了茶米油盐酱醋茶的一地鸡毛,再也没有任何鲜亮的颜色。
这一天,林太太正忙着做晚饭的时候,丈夫在衣柜里翻了翻,叫她:“老婆,我咖啡色的那套西装呢?”
林太太一边洗着青菜,一边回忆了下,答道:“哦,送去洗衣店了。”
林老师紧了紧眉头,但仍然温和地笑着问:“什么时候能取?”
“我看一下。”林太太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顾不上抹掉额头的汗,在外出时背的环保袋里翻找出小票,“这周日。”
“我明天有个很重要的讲座,穿那套西装正合适。”林老师扶了扶眼镜,眼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我知道你平时照顾孩子已经很辛苦,但是……老婆,作为一个全职太太,连丈夫的西服都打理不清楚,说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尽管丈夫之前从来没有提过明天需要那套西装的事,但他言辞毫不过分,林太太顿了顿,只能低声说了句“抱歉”。
第二天,公公婆婆说想念孙子孙女,想到二老从来没来过幻景公寓,林太太特地坐公交到公婆家迎接,再一起打车来。
单独相处是有些尴尬的,因为当初林太太辞职得并不是那么情愿,和公婆之间产生过一些小小的摩擦。
不过她还是尽职尽责地为公婆倒茶、准备糕点。
大儿子小强最近到了叛逆期,放学回来,耳机里的音乐声放得震天响,手也不洗,招呼也不打,径直进入房间,“砰”一声摔上了门。
婆婆坐在沙发上,很担忧地问林太太:“你是不是总在家里摔门,所以小强才有样学样?”
公公总是威严的,虽然没说重话,看她的那一眼里充满了不赞同和不满意,“把小孩教育好,是做母亲的责任。”
“是啊是啊。”婆婆长叹着,“尤其你是全职太太,我们家小林平时在外面辛苦工作,教育小朋友的事就只能你操心。你们小年轻有自己的教育方法,我懂,但是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对吧?”
一顶教育失败的大帽子扣下来,林太太只能说:“我知道了,爸,妈,对不起,我以后注意。”
二老在新公寓里转了一圈,赞不绝口,绕到窗边,婆婆重重打了个喷嚏,“哎哟,不好意思,我有飞尘过敏症,好端端哪里来的灰尘……”她伸手嫌弃地拉了拉窗帘,“这窗帘是不是沾灰了啊?”
林太太局促地走过去,辩解道:“搬进来的时候洗过一次,才一个月,我觉得还——”
婆婆笑着打断了她,“我们也不是想影响你对家务的安排。不过我们家小林在外面辛辛苦苦赚钱,回家来还要面对灰扑扑的窗帘,到底是不太好的,你说对不对?”
公公抱起手臂,严肃道:“再说家里还有孩子,干净清爽,对小静的心情也好一点。”
林太太乏力地笑了笑,“好的,爸妈,我今天就洗。”
拆洗窗帘真的是个体力活,好在对门的年轻小姑娘帮了她的忙。
晚上丈夫回来后,林太太没忍住,小声抱怨了一下。
林老师满脸不解,“反正有洗衣机,你只需要把东西放进洗衣机里,能有多麻烦?”
其实这样鸡同鸭讲的时刻,在他们的婚姻中发生了无数次,自从辞职以后,大概是听多了“你又不挣钱”这样的话,林太太越来越少为自己辩驳,每当想开口吵架时,只要想一想丈夫是家中的顶梁柱,就会有种自己不配宣泄不满的心虚感。
可是这一次,林太太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火从心头起,第一次顶撞了丈夫。
“对啊,反正洗衣机不麻烦,那你为什么不洗?”
林老师诧异愣住,揽过她的肩,“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很累了,我当然知道,还好家里有你。不过爸妈的顾虑也是有点道理的,我最近也觉得拉窗帘的时候有点灰尘,你是全职太太嘛,天天待在家里,家里时时刻刻保持洁净才对啊——对了,我的西装洗好了吗?”
林太太望着丈夫依旧儒雅亲和的面庞,失去了所有的沟通欲望。
一个好妈妈应该如何如何,一个好妻子应该如何如何,甚至一个好的狗主人应该如何如何。
然而全职太太的内心是怎样崩塌的,却永远无人在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清晨再也无法给林太太焕然一新的活力,身体通过睡眠充电,精神却不会。她疲惫地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叫孩子们起床,遛狗,重复又一天的鸡飞狗跳。
遛狗时收到一条系统短信,提醒她银行卡到期,需要到柜台上更换卡片。
林太太绕路去了一趟银行,填好单据,从窗口递进去。
银行柜员表情古怪地将单据从狭小的窗口处塞回,“女士,不好意思,办理业务需要填写真实姓名。”
哎?什么意思?
林太太困惑地接过纸张,低头一看,姓名栏里,赫然写着“林太太”三个字。
更可怕的是,她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她……原本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的名字不是林太太,那她是谁?
真的想不起来了,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使用过的名字,她竟然看了银行卡片上的刻字才记起来。
原来她不叫林太太,她有名字,她叫张秀丽。
记忆从裂开的阀门缝隙倾泻而出,她不仅叫张秀丽。
在外企工作时,她的英文名字是Emily。
从小到大,好朋友给她起的昵称,叫小栗子。
不同的名字,连同其后丰富多彩的人生,不约而同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慢慢的,慢慢的,她只剩下一个被遗忘姓名的代号——
林太太。
她的所有身份,最终只剩下一个林太太。
从银行回来的那一晚,张秀丽又做了那个梦。有一个陌生女人接替了她在家庭中的的身份,而她本人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不是一个妻子,也不是一个妈妈,她只是张秀丽本身,自由自在,连灵魂都得以喘息。
张秀丽不知道嗑药是什么感觉,但她觉得,大概就是如此了。
醒来后很久,她仍然沉浸在那种浸透四肢百骸的轻松愉悦中,不愿脱离。
可同时,她又感到无比的自责,明明她的家庭还需要她,她怎么能这么自私,只想一个人享乐。
张秀丽决定起床喝杯冰水冷静一下,拉开冰箱门的瞬间,却瞬间堕入了一个未知空间里。
远处是一团刺眼的亮光,迷幻的青蓝紫色在空气中缓慢游荡着,边界模糊地融入背后无尽的黑暗中。
男女莫辨的电子音突兀响起:“601,欢迎进入幻景世界。”
张秀丽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能从家里脱离出来的每一分钟,她都觉得获得了久违的喘气权力。
“你是谁?”张秀丽下意识问道。
“我是幻景。”
“你是……”张秀丽有点无法理解,“你是我住的公寓?”
电子音不带感情:“是,也不是。”
明明冰箱的冷霜气息还萦绕在手边,张秀丽迷茫地低头看了看手,“我……我为什么在这里?”
电子音的回答轻柔空洞,“你想进入幻景世界,所以你在这里。”
“幻景世界是什么?”张秀丽又问。
电子音虚无缥缈,梦幻又冰冷,“幻景就是你的梦。”
她的……梦?
熟悉的轻松感觉,像夏日午后带着海盐味的浪,轻柔地拂过张秀丽的脚踝,和她的腰迹,她的心脏。
她几乎脱口而出要答应了。
可是两个孩子哭着喊妈妈的画面猝然闪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打了个寒噤,瞬间清醒过来。
没有了她,家里那帮大大小小的,连抽纸用完了都不知道在哪里找新的。两个孩子还很小,她不能做出这种决定。
光晕仿佛读出了她心中所想,并不急切,提示道:“本公司提供幻景使用试用期。试用期结束,使用者可自行选择是否永远进入幻景世界。”
“好,我要试用。”
张秀丽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变成一个透明的旁观者,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画面就像看电影。
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她的家里,作为替代她的新林太太而存在。
家中最先发现异样,并且最先接受的人,是她的丈夫。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夫妻,很多微小习惯上的差别,很容易就能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之处。
林老师尚在怀疑的情绪中徘徊。他假装看书,坐在沙发上观察新林太太。
作为伪装,手里随手从茶几上拿了一本杂志,封面是充满魅力的泳装模特。
新林太太一动不动盯着他,一阵没有人能够听见的程序音闪过。
她的皮肤突然像毛毛虫一样蠕动起来,“你喜欢这样的太太吗?”
林老师惊恐地跳起来,难以置信地用力揉眼睛。
眼睛重新聚焦,眼前一切正常,恐怖的场景似乎是他的幻觉。
不!不一样!
林老师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妻子,变得年轻漂亮的妻子。
“老……老婆?”
新林太太微笑着看着他,慢慢脱掉了长袖长裤的家居服,露出原本不该存在的性感比基尼。
分明是十分吊诡的场景,可是“小林老师”的激动反应却占据了林老师的大脑,傲人的三围挤占了原本属于理智的位置。
林老师冲动扑上去,在“妻子”身上重燃了消失多年的激情。
一场酣畅淋漓的情| 事之后,林老师惬意地搂着小娇妻,觉得人生足以,居然不想再追究,这件古怪的事背后到底是什么逻辑。
反正,以后有人可以继续帮他照顾家庭,还有更青春更美丽的身躯能让他合法解决生理需求,这个人到底是新老婆还是旧老婆,又有什么要紧。
张秀丽在半空中看着,除了失望,心中再无其他波澜,嘴角甚至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结婚时的山盟海誓犹在耳畔,仿佛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家中第二个轻松接受这件事的人,是大儿子小强。
“真的吗?”小强仿佛被大奖砸中,兴奋得差点跳起来,“你真的不管我写不写作业?也不管我考多少分?”
“你希望我不管,我就不管。”新林太太很大方,“每个月再多给你加一百块零用钱,你可以在游戏里买装备。”
“好耶!”小强高兴地宣布,“那以后你就是我妈了!”
张秀丽觉得自己像是浸入了一潭深冬的冰泉水中,四肢冰冷到麻木。
新林太太第一次出现在狗狗Lucky面前时,Lucky不安地嗅来嗅去,对着她凶狠呲牙。
张秀丽刚想感叹,狗果然比男人忠诚。
“你想要这个吗?”新林太太拎出了一大袋新鲜的动物肝脏。
Lucky狂躁的吠声骤然停止,变成极为兴奋的哈气催促声。
张秀丽眼睁睁看着新林太太煮内脏,她只是个虚影,无法阻挡,只能拼命挥着手大喊:“不能一次喂它吃那么多!会中毒的!不要!”
可惜没有人,也没有狗,能听到她的焦急。
当晚Lucky呕吐到脱水,新林太太一点也没有嫌弃,悉心照顾了它一整晚。
于是,仅仅是因为一碗害狗不浅的动物内脏,Lucky就叛变了,康复以后,Lucky只记吃不记打,疯狂摇着尾巴在新林太太腿边蹭来蹭去,以求得更多的动物内脏。
妈妈想要一个能照顾家人的新妈妈,爸爸想要一个年轻漂亮的新妈妈,儿子想要一个不管他不唠叨他的新妈妈,狗狗想要一个多喂动物内脏的新女主人。
就这样,新林太太的形象,在一家人的共同祈愿中,越来越具象化,最终凝结成实体。
全家人,应该说,全家连人带狗,只有小女儿对陌生女人表现出了抗拒。
小静几次打翻饭碗,还扔掉新林太太递到她手里的泡泡玩具,浑身像小兽一样戒备地瞪着眼前陌生的女人。
可是哥哥说:“小静,这是我们的新妈妈。”
爸爸也说:“小静,不可以对新妈妈不礼貌哦。”
张秀丽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偶尔也会生气,也会不耐烦,也会抱怨。
但新林太太不会,她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只会微笑,毫无原则的微笑。
“特殊”的小孩其实很敏感,能立刻察觉到大人的情绪,每一个张秀丽情绪低谷的时刻,小静都很害怕。
陌生女人没有情绪起伏,她永远不会难过,在她面前,小静很放松。
加之爸爸和哥哥的不断引导,小静竟然逐渐接受了新林太太。
在新林太太又一次递出泡泡玩具时,小静伸出小手接住,嗫嚅开口:“么……妈……”
张秀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为小静付出了那么多,生育时撕心裂肺的痛苦,几年如一日的陪伴与照料,还有那些在医院里到处奔走、在医生办公室门口苦苦哀求的过往,
几天之内,就能被全然遗忘。
仅仅几天,“新”和“旧”林太太的身份,在林家人的认知中渐渐淡去,他们彻底忘记了张秀丽的存在,没有人在意她的去向,所有人都将全职太太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只要有人可以照顾饮食起居,是谁根本不重要。
在楼下的室内花园里,丈夫和儿子快乐地打着羽毛球,新林太太陪小静坐在长椅上吹泡泡玩,Lucky摇着尾巴在几人周围兴奋地跑来跑去。
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让张秀丽彻底心灰意冷。
“让我进幻景世界吧。”张秀丽对着空气颓然道,“我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重新回到黑暗的世界,眼前慢慢聚拢出一道迷幻夺目的光。
张秀丽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幸福的一家人,身影消失在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