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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20 ...

  •   (十六)

      二十六岁生日即将到来的时候,北方还未从寒冬中苏醒,阳光乍隐乍现,春风似暖还寒。

      我终于必须单独与郁珂一同参加一次业内论坛,作为他的助手,我再也无法逃避。

      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郁珂把靠窗的座位让给了我。他就在那里闭目休息,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微微颤动。他的脸仍然那么年轻,肤色皎然如月。我大胆地看了一会儿,才把头转向窗外。

      从北方那座城市到海南三亚,一路看着银白色的机翼穿越云层,看上方的蓝天如同无暇宝石一般深邃纯净,我兴奋地睡不着,只是不停地拍照和傻乐。

      不知道郁珂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当我低头摆弄数码相机时,他忽然出声,

      “你这个样子,才像个真正的小姑娘。”

      我愕然,又有一点发窘。

      他别过脸去,沉声说,

      “这次论坛发言,由你代替我吧。我最近很累,借着这次出差休息几天。何况,你是我的助手,全程参与了这个项目。”

      “可是,我,我不敢。”

      这次我不是谦虚,我说的是真话。台下都是泰斗,大腕,我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去吧,这是一次机会。你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为了等这样一次机会,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却不懂得珍惜。”

      他忽然冷冷地笑了。

      “叶弘的学术能力也许不如你,但是,你这小傻瓜,以前把机会都让给了他。”

      “我……”

      我无言。我是傻。

      郁珂不知道,我并不是钟情于叶弘。

      “何况,你总不能在我的实验室待一辈子,你还很年轻,应该出去走走。”

      我压抑了鼻子里涌上来的一阵酸涩,默默地点了点头。

      研讨会的发言很成功,几乎当场我就得到了荷兰一家医学院的邀请,给我全额奖学金以攻读博士学位。自然,郁珂在一旁大力推荐。那里有他的朋友。

      既然打算离开,何不放任性情?

      那天,在三亚,郁珂陪我去买了柔美飘逸的长裙;他带我去游轮上享用海鲜自助烧烤,去酒店顶层的酒吧里仰望星空,喝着威士忌。

      我们还去海边沙滩上漫步,吹着海风,飘着长发。手挽着手,一圈又一圈地跳舞,没有音乐,没有观众。

      后来,我们累了,就在海边沙滩坐下,喝酒,唱歌。我把我想唱的歌一首又一首地唱出来,没有重复地,竟然唱了快两个小时。

      郁珂惊讶而大笑,“原来你会这么多歌,你平时可真能装,装得像个木头一样!”

      我想我喝了太多,我真不该喝那么多。

      如果我能稍稍清醒一点,我就不会那样含着泪,带着笑,用略沙哑略悲伤的声音问他,“你喜欢木头吗?”

      如果我能稍稍清醒一点,我就会知道我们是怎样互相搀扶着,笑着,闹着,一路走回去,回到同一个房间。

      如果我能稍稍清醒一点,也许我就会记得,那间面朝大海的房间里,看得见清霜潋滟的天心明月,亦看得见海上无边无际的银色鳞波。

      如果我能稍稍清醒一点,也许我还会用仅存的理智,抓紧那条柔美飘逸的长裙,而不是任它被一双美丽白皙的手扯落,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我喝太多了。所以,我便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贴近他的胸膛,抱紧他的腰身,呼吸他如寒梅傲立般寂寞而骄傲的气息,吮吸他薄而清凉的唇。

      辗转飘零,潮起潮落。

      不管过去多少岁月,经历多少追逐,我终究要完整地被你占领。

      疼痛来临的时候,我使劲咬了他的肩膀,泪水滑过脸庞,没入我散乱的长发。

      郁珂温柔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我的额头,脸颊,颈上,胸前……

      但他没有因我的疼痛而停止。

      那一夜,我想起了杜拉斯的《情人》。她在书中这样描写:

      “大海,没有形状,只因为它无可比拟。”

      (十七)

      可是,我再也见不到“青衫客”。当我从三亚回来,打开□□,只看到他留下的四句话,

      “星沉大海
      箭落深潭
      秋鸿失信
      春梦无痕”

      可是,我再也无法直视郁珂的眼睛,同样,他亦在逃避我的注视。

      甚至那天他来给我送申请表,也只是放下就走了。

      “我已经全部帮你填好,你只需要签字。”

      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却失去了往日的沉着。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满是负罪感。郁珂,你会怪我吧,你会厌我吧?

      你是高山白雪般让我们仰望的人,却因我的执着,被拉入凡尘。

      然而,我已经无法弥补。我将去荷兰,我将尽量留在那里,此生不再回来。

      三个月之后,签证已拿到,机票已订好。

      娴雅忽然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百般推却,她却提到曾为我费心介绍男友,劳而无功,白忙一场。终究是我欠她人情,我只得硬着头皮,买了礼物上门。

      没有想到,娴雅一家三口都在。

      我拎着水果,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娴雅笑着迎我进来。

      然后,她一边跟我聊天,一边在客厅里摆着功夫茶,凤凰三点头,优雅高贵。那时,郁珂在厨房切菜,为心爱的妻子女儿洗手做羹汤。而小云,他们爱的结晶,正在书房里背诵古诗,声音清脆婉转: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娴雅,这是何必呢,我不会再回来了。你们继续幸福,而我,只是活该孤独,活该屈辱。

      忽然听到厨房里“叮咣”作响,仿佛什么东西塌了下来,我噌地站起了身,却不知哪里不对劲,只好看向娴雅,

      “老师怎么了?”

      “别着急,郁珂难得给咱们做一次饭,你坐会吧,我过去看看。”

      我看着娴雅不紧不慢地起身,走进厨房,中心如焚般焦虑。

      可是,我不敢走近,不敢去关心我的老师,不敢,在我的师母面前,暴露一丝一毫的真实情感。

      我活该如此煎熬。

      不一会儿,娴雅笑着出来,“没事,厨房的吊顶不知怎么坏了,不过没砸到郁珂,呵呵,没关系的。来,你先喝点饮料吧。椰奶喜欢吗?海南原产的。”

      “谢谢,我喜欢。”我想我还算镇定。

      乳白的汁液倒入透明玻璃杯中,醇厚飘香。在娴雅目光灼灼的注视下,我勉强喝了一口,终究忍不住吐出来。我直奔向卫生间,把早饭吐了个干干净净。

      “抱歉,”我狼狈不堪地出来,“我早上把昨天打包的东西吃了,吃坏了肚子。”

      “要不要紧?吃点药吧?”娴雅蹙着眉问我。

      “不,不,我对药物过敏。”我慌忙中口不择言。

      “哦,那也不会什么都过敏吧?”

      “没有,也不是都过敏,就是有一些,麻醉药,消炎药什么的……”

      我心慌意乱,只想离开。

      “雪风,你生病了?”

      郁珂忽然从厨房里走出来,眼中有故意的疏离,和一闪而过的关切。

      我慌忙摇头,“没有,只是食物中毒吧,饿几顿就好了。”

      “真遗憾吃不到郁老师亲手做的饭,我真是没有口福。”

      我朝着郁珂和娴雅各鞠一躬,

      “我走了,感谢郁老师、师母的关照。谢谢!”

      然后,我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十八)

      这一年,我二十六岁,郁珂四十岁。

      四十不惑。那么,郁珂,你可真是对人生不再有疑惑?

      每天都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有时也会去实验室枯坐半日,如同雕像。

      这样很好。如果我能真的能够全身而退,如果上天对我有足够的慈悲。

      没想到郁珂会来找我。一个慵懒的午后,他敲开了我的宿舍的门,拉着我的手下楼。

      “去哪里?”

      他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一个温柔的微笑,

      “去了你就会知道了。”

      驾着他的奥迪,穿越城市,直到郊区的一个别墅区,我看到一家干净漂亮的诊所。

      他停下车,跟我说话,却不看我的眼睛。

      “这家诊所是我的一个同学所开,是一家全国连锁,只在高档别墅区开设,设备现代化,聘请的专家都是经验丰富的医生。”

      “你要干什么?”我几乎是惊叫出来。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我向后退了一下。

      “你,你不要害怕。相信我,我绝不会伤害你。雪风,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你看,我的同学也在荷兰医学院的实验室工作过,你去跟他聊一聊,熟悉一下那边的情况,不好吗?”

      郁珂伸手抱住了我,我再一次躲在他的怀里,这个清爽的怀抱,多么令人沉迷。

      他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时不时轻吻我头顶的发,用温热的气息驱赶我的恐惧心理。

      “走吧,去见见他,好吗?”

      我哭着点了点头。

      我无法拒绝,只因,他是郁珂。

      郁珂,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可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在一间冰冷的办公室里,有人给我注射了镇静剂。然后,我丝毫没有反抗之力,被抱上了手术床,一直推进那间刺眼白光无情照射的屋子里。

      我看着几个戴白口罩的人在我的面前晃动,感觉到下身被冰凉的器物撑开,那颗生命的种子还未长开便被强行取出,扼杀。

      我清楚地了解这个过程,所以我浑身颤抖,无法遏抑。

      不疼,他们给我注射了麻药,我没有觉得疼。

      那是比疼更痛的感觉,是生命被斩杀的感觉,是被抛弃、被背叛、被嘲弄的感觉,是万念俱焚的真相,是命中注定的无力。

      我只是不停的流泪。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我会不会把全身的水分都流干呢?

      后来,郁珂握着我的手,坐在我身旁。他垂着头,长睫盈泪,形容憔悴,竟然让我觉得心疼。

      我恨自己的软弱,竟然到现在,还在为他感到心疼。

      “雪风,对不起,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给你什么,也不可能离开娴雅和小云。你不知道娴雅的家世,如果我让你带着孩子离开,你可能……会遇到危险。你听我说,你还年轻,你会有爱你的人,你会有很多的孩子。你走吧,不要等我,也不要再回来。我给你在荷兰开了帐户,一百万,不多,但应该够你上学期间的开销。我不能承诺你未来,所以,雪风,为自己生活吧,希望你快乐,希望你,能遇到守候你一生的人……”

      我全身无力,我满怀悲伤。

      也许,如果我还有力气,我会打他一个耳光,不,我会不停地打他,踢他,直到我虚脱而死。

      可是,我毫无力气,甚至连说话都要绷紧身体。

      “郁珂,请你停下来,听我说,好吗?”

      郁珂沉默了,握着我的手放到他的唇边。

      我的手冷如冰霜,而他的唇温热地翕动。

      然后,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我笑了,惨淡的,没有生气的笑容。

      “郁珂,我暗恋你,八年了。我付出一切努力,考出最好的成绩,发表最多的文章。只是因为,我想留在你的身边。可是我终究无法跟命运抗争。”

      “我想过很多次离开你,可是离开以后,我又能去哪里呢?郁珂,你是我和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我无亲无故,我冷漠无情,可是,我爱你。”

      “我在网上跟你聊天,我们聊得多开心啊。郁珂,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但是,一定是很久了,对吗?你早就知道我是雪风,却不点破。你是怕我尴尬吗?郁珂,你知道你这样多么残忍吗?”

      “谢谢你给了我此生最美好的一个夜晚。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停止在那一刻。可是,谁也抗争不过命运。从海边回来,你就不再看我一眼,我好难过。”

      “可是,我发现我怀孕了,我有了你的孩子。郁珂,你知道我多么高兴吗?我以为,我从此以后就不会再孤独了,我和孩子可以相互陪伴,就好像你就在我身边一般。”

      “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却不能跟任何人分享。我不停地猜测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会是活泼的性格还是安静的性格,会喜欢数学吗?还是会跟你一样喜欢古代文学?我天天想啊,一边想,一边傻笑。”

      “我本来打算去荷兰读书,在那里生下孩子,然后想办法留在欧洲,不再回来。也许会找个男人结婚吧,如果他不介意我有孩子。”

      “可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让我带孩子走呢?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你的幸福生活。无论我是生是死,你的世界都将完好无损。”

      “你说过,人的一生大抵如此。想要爱情,却得到婚姻;想要财富,却得到工作;想要智慧,却得到书柜;想要令名,却得到报纸;想要出家,却得到了出国。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想要一个新的生命,却得到了死亡。”

      “郁珂,你不会忘记我,是吗?”

      “郁珂,我要死了。”

      郁珂痛苦而震惊地看着我,眼中几乎有迸发出来的疯狂,声音嘶哑如同濒临死亡的狼嚎:

      “不,你不会死!你不会死!”

      “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娴雅告诉了我哪些药是不能用的……”

      是的,果然,娴雅确认过,她知道我不能用的那些麻醉药和消炎药,我必死无疑。郁珂,你还是相信你的结发妻子,胜过你最好的学生吧?

      我费劲地摇头,我已经听不见他的一再压抑的痛苦哭泣。

      “我不怪你的妻子。也许,如果我是她,也会这么做。”

      “郁珂,你给我的一切,终究要拿回去。这是公平的。我理解。”

      “可是,我无法不恨你!”

      然后,我看见了空中渐渐出现的明亮光环,我感觉到灵魂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抽离、消逝。

      意识模糊之前,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温柔地笑了:

      “我走了,郁珂,再见!”

      (十九)

      你给我的一切,终究会收回去。

      命运如此强大,我却妄想逃脱它的摆布。

      那天,娴雅过来找我,给我送了些药品,又细细地问了我对哪些药物过敏。

      那天,娴雅告诉我,郁珂并不爱她,她也不爱郁珂,但是,厮守终身的两个人,并不一定非要有爱情。

      郁珂从国外回来时几度碰壁,是娴雅的父亲帮他打开了局面。条件很简单,郁珂追上娴雅即可。娴雅美丽温婉,多才多艺,是男子心目中最完美的妻子,郁珂当时也没有意中人,便义无反顾地追娴雅去了。

      然后,是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

      娴雅说,我不是不能容忍郁珂有其他女人。但是,雪风,你太独特了,你可以了然来去无牵挂,郁珂却不能为了你失去一切。

      如果郁珂失去了一切,那么,娴雅也就失去了一切。所以,雪风,你一定要走。

      娴雅还说,郁珂不知道,小云不是他的孩子。

      娴雅问我,雪风,你不会告诉别人,是吗?

      娴雅,你尽可放心了。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所以,郁珂,你是个傻瓜,你亲手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

      (二十)

      郁珂,我默默地爱你,精神分裂般爱着你,一直到死。

      这是我咎由自取,与你无关。

      可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爱我吗?

      如果真有来世,你是否还会记得我?我是否还会沉迷于你?

      我希望不要。

      前世今生欠你的所有,我都已经还干净。

      若有来世,我不要记得你,不要认出你,不要爱上你。

      我有迷魂招不得。白璧无瑕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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