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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15 ...

  •   (十一)

      我会把我遇到的事情用改头换面的方式跟他讲,把我的心情用隐晦曲折的方式来表达出来,然而,他似乎总是能回应我的感受。

      我问他,什么叫“顺其自然,为所当为”?我知道那是心理治疗中针对强迫症特别有效的森田疗法。我只是想知道,我爱郁珂,算不算强迫症?如果算,可不可以解决?

      他照例沉默半晌,才发来这样一段话:

      “顺其自然,则无忧无惧,无烦无恼,外物不能动我心;为所当为,则明察诸事,精进不退,成功指日可待。二者俱,则心定智生,功成事遂。”

      我初次登台讲课,因为口语表达不畅,被同学哄笑。晚上,我便问他,“如何才能做一个成功的office lady?”

      他回答,“取法于圣人,虽不中,不远矣;效颦于西施,纵不美,尽心矣。”居然,他还送我一个吐舌调皮的表情。我开心地笑了很久。

      他去英国开会,也会在□□上给我留言,“我在剑桥Punting!‘撑一根长杆,向青草更青处漫溯’!觉得满面吹来的都是书卷气息……”

      我心想,那就是你本人的气息啊。

      我们还会聊古文诗词。他给我看他写的贺岁骈文,我给他看我填的踏春绮词。

      他说,“音律并不完全符合,但是意境甚好,况且能化古用之,不着痕迹。我很喜欢!”

      我的心便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于是,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

      (十二)

      然而,那是在网上,“流风回雪”和“青衫客”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生活中,雪风和郁珂之间,却一直那样,淡淡地,远远的,比君子之交淡如水,还要无味。

      虽然,我也做过那种傻事。我曾在数个周末,穿上灰色破旧的衣服,散开头发遮住半边脸,带上一本书,去离学校最近的麦当劳,占据角落里的一个小桌子,就像一个买不起汉堡却又贪恋这一处空调制冷带来的凉爽的穷学生那样。

      然后,我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餐厅的另一个角落。偶尔,我会看见郁珂和娴雅,陪着小云在那里玩滑滑梯。小云跑得欢快,笑得开心。郁珂和娴雅只给我一双十分般配的背影。

      我曾经做过那样的傻事,坐等看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然后,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在欢乐的音乐里,一根一根撕扯自己的头发。疼痛又心酸。

      我知道那是我活该。

      自从考上郁珂的研究生,我便停止了那些幼稚的举动。

      我恭谨地遵循着一个学生该遵循的所有本分,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会泄露任何令人不快或者令人尴尬的讯息。

      我努力地做实验,写文章,看书。从不高声谈笑,从不唱歌跳舞,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没有任何兴趣爱好。我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索然无趣,浅薄单纯。

      我避免一切可能与郁珂深谈的机会。乃至每次郁珂要带学生去出差或者开会,我都会把机会让给师兄叶弘。我说,师兄,你前途远大,应该多去外面发展,认识一些圈子里的人物。我性格内向,不喜与人交往,就适合在实验室待着。

      叶弘自然有些惊讶,但是,对我强加的好意,他倒也总是笑纳,未觉不妥。

      叶弘毕业前已经确定要去美国深造。又是一个周一的下午,郁珂召集学生开会,一面请叶弘介绍学习经验,一面也是为他送行。

      那天晚饭,我们都喝了很多酒。喝着喝着,叶弘就哭了,他抓着我的手,“雪风,我一直以为你是对我好,你把那么多的机会都给我,可是,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去美国呢?为什么?”

      我惊呆了,“师兄,谢谢你,我不去,我不去…..”

      “雪风,你到底爱的是谁?”叶弘看着我,红红含泪的双眼,居然让我觉得有一丝内疚。

      “我爱的人,不在这个世界。”我咬了咬嘴唇。

      “你骗我!你骗我!”叶弘大吼,看见我被吓坏的表情,又安静下来。

      郁珂和其他学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雅间里只剩下我俩。从哭泣到吼叫到沉默。

      良久,叶弘悲伤地笑了,

      “雪风,你能骗别人,但你骗不了我。你太努力去隐藏自己,所以反而过于明显。为什么别的女生都恨不得能一天三趟地跑老师的办公室,你却从来不肯单独去?为什么别人都挤破脑袋想跟老师去开会,你却从来不去?为什么,我就在你身边,我明明比他更好,你却不肯看我一眼?”

      我终于泪水迸发,一发不可收拾。那个夜晚,在饭店的雅间里,我和叶弘相拥而泣。

      他哭的是,他爱的人不爱他。

      我哭的是,我爱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我爱他。

      叶弘走了,只留下一句话给我,“雪风,放手吧,你这样软弱的人,最终只会伤了自己。”

      (十三)

      在网上,“流风回雪”问“青衫客”,“失恋了以后怎么办?”

      他问我,“你失恋了?那是件好事吧,你可以开始新的精彩生活了。”

      我说,“最可怕的不是失恋,是你爱的人就站在你面前,却不知道你爱他。”

      他说,“你太悲观了,你多大了?”

      我说,“不告诉你,这是女孩子的秘密。”

      今年我已经二十四岁。暗恋你,六年了。

      叶弘走后,我成了郁珂门下的大弟子,许多不得不与老师接触的机会,再也无法推脱。

      比如,过年前,按照传统,我必须领着师弟师妹去郁珂家中拜年。这对我来说,如同刀山火海般令人恐惧。我硬着头皮,陪着笑脸,第一次正式面见了我的师母娴雅。

      这次见面,我想,我们俩都在暗自心惊。我是说,我和娴雅。

      明明已是三十五岁的女人,娴雅却看起来依旧年轻,和二十五岁的我站在一起,丝毫不显年长。明明已经有了一个六岁的孩子,娴雅的腰身却还是那么窈窕纤细,盈盈一握。

      我立即故作夸张地大声恭维:“郁老师,你太有福气了,原来师母这么年轻美丽!”

      郁珂不置可否,倒是娴雅用手背挡着嘴扑哧一笑,说,“我也正想说呢,珂,原来你还有一个这么好看的女学生,你可藏得真紧。我竟从来没见过!”

      郁珂故作嘲讽,“哪里是我藏着?雪风这人很有个性,连我这当老师的都不待见,我一年到头就也见不着雪风几次。”

      话说到这里,我自然不好再吭声,跟师弟师妹们一起拜了年,奉上一些小礼品,我们就匆匆离开了。

      是的,我是故意的,我不愿意让郁珂看到我。也许,叶弘说得对,我太费心思去隐藏,反而弄巧成拙。

      于是,在读研的最后一年里,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我不再假装自己很忙地在外面做兼职,我不再精细准确地排除郁珂单独用实验室的时间。况且,毕业论文的严苛程度超出我的预计,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在实验室之外游荡。

      那年冬天,我几乎有一个月都天天睡在实验室的沙发上。难免,我会看见他办公室的灯亮起。一想到我和他同时在为一个项目工作,我的心情也就轻快起来,甚至还有一点点幸福的感觉。

      郁珂也不愿意来打扰我。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对我这样一个学生,已经容忍到了极致。

      比如,有时候,我做了一夜实验,凌晨昏昏睡去,午时才睁开眼睛,那时,我会发现,身上盖着他的大衣。

      比如,我伏案写计划,许久之后,一侧身,发现大桌子的另一头,放着一杯刚泡好的福建岩茶。回头时,实验室的门已经“哒”地一声轻轻关上。

      还有那一次,那一次,永远忘记不了的那一次。我终于把一份报告写完,顺手抄起青瓷杯要喝水,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拦下。

      郁珂的手指白皙颀长,郁珂的声音优雅而沉着。

      他说,“别喝,凉了。”

      我讷讷地说,“没关系,我渴了,喝点水……”

      郁珂轻轻地把我的手从茶杯上拿下来,然后去倒热水。再回身端给我时,那自青瓷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如同岁月一般,把他的身影和我的眼睛都酝酿得如同梦境。

      我曾经以为,那会是郁珂和雪风此生最亲密的接触。不过是指尖的触碰,而已。

      (十四)

      毕业前夕,叶弘给我电话,邀请我去美国,他所在实验室有空缺,而他可以帮我把空缺保留到九月。我没有答应,心里却有一丝动摇。

      读研三年,虽然从不抛头露面,但是实验没少做,文章也发表了不少,还参与了许多郁珂名下的项目。要去美国并不算太难,只是,我真的愿意离开吗?

      终于,郁珂肯来主动问我毕业后的打算。其时,除去叶弘所在的实验室,我手中已经拿了至少两个offer,其中一个是世界500强的制药公司。但是我只是犹犹豫豫地告诉他,

      “只有一家小公司可能会招我,我,面试总是很紧张。”

      郁珂叹了口气,

      “你的性格实在太过内向。才华很重要,机会更重要。你已经做了很多工作了,现在,是该努力去寻求机会了。”

      我低头不吭声,半晌,又听他讲,

      “我一直认为,你会是我最好的学生。如果,如果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你就先待在我这里吧。”

      我辛苦地掩藏着自己心中巨大的喜悦。

      然而,喜悦过后,亦是无比地茫然。二十五岁的我,依然要生活在这种虚无飘渺的不伦暗恋之中吗?

      “青衫客”告诉我,缘起缘灭,成住坏空,世事有节律,人间有变幻。

      我心想,前世我是什么,你又是什么?经过了多少劫,错过了多少回,我才能修成与你的师生缘?

      那么,在缘分未尽之前,请允许我好好珍惜。

      请允许我站在离你不算太远的地方,默默地爱你,精神分裂般爱着你,一直到死。

      于是,我留在实验室,成为郁珂的助手。工作的内容几乎没有变化,郁珂总是有做不完的课题和项目,我仍然要常常加班加点。

      我发现,工作中原来也蛮有乐趣。看着一个细胞的成长和衰亡,便有了人生如朝露的感慨。这时益发觉得工作的可贵。至少,我会短暂地忘记我那个空空荡荡的宿舍,我会短暂地忘记郁珂那双美丽的手和他温和的眼睛,我也会忘记我的孤独,噬骨噬心的孤独。

      而且,郁珂并没有亏待我。工作后的第一个月,我发现,郁珂给我的薪水并不比那家世界500强给的少。看似一切完满,人生如意,岁月静好。

      唯一令人紧张的,是要比以前更多地面对娴雅。

      虽然我没有做任何逾矩的事情,但是,娴雅的热情周到总是令人心中莫名地难受。比如,她无法理解,作为一名二十五岁、外貌秀美、名牌大学毕业、拥有一份体面工作的女研究生,为什么竟然没有男朋友?

      娴雅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地要给我找到一个般配的男友。好像,郁珂也不反对她的想法。

      我总是很听话地去相亲,从公司白领到金融精英,从工厂老板到政府公务员。我从不抵触,施施然去,欣欣然归。自然,无一相成。

      于是,娴雅与我,再次互相惊讶了一把。我惊讶的是,娴雅虽是家庭主妇,却原来拥有这么广泛的人脉资源。而娴雅惊讶地是,面对那么多优秀的青年才俊,我竟然从未动心。

      自然不会动心。因为,他们都没有那样一双眼睛,温和而坚定,睿智而平静。

      (十五)

      “流风回雪”和“青衫客”的对话仍在继续,不比以前频繁,却更加默契。

      终于有一天,相亲回来,我上线找他。

      “你在?”

      “在。你好吗?”

      “还好吧,生活就这样继续。”

      “继续,很好,因昨日之日不可留。”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生活,你能跟我讲一讲吗?”

      “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生活,你的工作,你的家庭……”

      他沉默了一会。

      “我的生活其实很无聊。上课,年复一年上着同样的内容。但是一点都不轻松。每年我得费更多的时间加入一些新的东西,只是为了让学生听起课来不那么无聊。”

      “很多项目、课题,有些是国家的,有的是给公司做的,很辛苦。为了拿项目需要出去应酬,更辛苦。”

      “其实,单纯地做学术倒是我心之所向。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顿了一会,他说,“还好有助手,帮了我很多忙。”

      我问,“那你的家庭呢?“

      “我有妻子,女儿。”

      我笑着问,“你夫人很美丽吧?”

      “呵呵,是的,当初很费劲才追到手。”

      我的笑变成了难看的酸涩的笑,当然他不会看到。

      “但是,她并不爱我。”

      我拼命摇头,“这不可能。你这么完美,怎么可能得不到妻子的爱?”

      “我的故事,一言难尽。

      想来也是很可悲的,最想做的事,常常会成为附带品,在另外一件不太想做的事情上完成。

      人的一生大抵如此。想要爱情,却得到婚姻;想要财富,却得到工作;想要智慧,却得到书柜;想要令名,却得到报纸......什么都不想了,就想要出家,结果,恐怕却得到了出国。”

      我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他,郁珂,我的老师。

      他不肯再说话。我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再提问。

      “你有红颜知己吗?”

      “你算吗?”

      我笑笑,“我只能算虚拟‘知己’。”

      “那我也很高兴,回雪,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他发给我一束玫瑰花,我回给他一个羞涩的红脸。

      这便算调情了吗?虚拟的,飘渺的,无从印证的,永远无法接触的。

      正因虚无缥缈,所以无所顾忌,所以最虚妄的往往最真实,所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那你周围还有没有你喜欢的女孩呢?”

      “没有。”他断然回答。

      我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失望,虽然,让他忽略我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的助手很年轻,也很美丽,但是,她太内向。不管我是她的老师,还是老板,她都不肯多跟我说话。”

      “也许,是你不够关心她?”我试探地问。

      “也许,也许吧。

      可是,我总觉得她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她经常一言不发,像个雕塑般在实验室呆坐半天。我总觉得她像一个人。”

      “谁?”我飞快地、紧张地反问。

      “你。”

      我如同触电般慌乱地蹦了起来,在灯光如豆的夜里,我那空荡荡的宿舍里,我左右四顾,如同行窃的小贼被人撞见般狼狈。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赶紧回复,故作轻佻,

      “那怎么可能?我可是美艳无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白骨精’一枚,怎么能跟你那呆板木讷无情无趣的助手相提并论?”

      他大笑,“哈哈,我喜欢。回雪。幸亏你不是她,不然,我不知道会不会爱上你。”

      我的脸红了又白,热了又凉,静坐暗夜很久,如雕像般发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连他什么时候下线的我都不知道。

      恐惧席卷而来,如同无尽的黑暗一般。难道,我连与他网上聊天的这一点乐趣,也快要失去了吗?

      不属于你的东西,便无法强求。即使得到,亦会失去。

      我静静等待着那一天来临。但是,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却依然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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