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谶》疏花披素

1、一

　　铮地一声响，惊了枝头上一个雀儿，扑楞着翅膀在半空里打了个旋，复又落在青瓦的房檐。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停了片刻。
　　“常先生——”后院里转出个十多岁的孩子，虽说连年战乱略有些家底的也都败落了，孩子穿得倒还齐整，举止也有几分老成。此时他见了坐在台阶前抱琴的中年人，笑问：“常先生，今日心情好，弹三弦呢？”
　　常先生也笑笑，站起来拍拍襟上的灰，不知怎的竟有些微风吹散了阶上细碎的落花。六月江南本来多雨，难得一日晴天，常先生也不教小元哥儿做功课，自己一人在台阶前坐了半日。

　　“小元，陪我上街走走？”
　　小元哥儿踌躇了一阵。这二年街市上是乱得很，打五月里福王登了基，南京城里多少还算有了个安定模样，只是宫里侍卫官差并宫外各位要员打发下人往来走动得频繁，街上老百姓便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何况北边的叛军和满洲人是说来就要来的，好像人人头上悬着大石头睡觉，终究不安生。

　　这个常先生，却是街市里寻来的。兵荒马乱的年月，便读得圣贤书，也没有科考这登天梯，是以小元哥儿家里虽然也算个乡绅，老太爷只亲自教他识得字念两篇书罢了。这年头别说请先生来家，就是几家凑钱开馆，或者去别家附馆，都是极罕有的事。人人朝不保夕，读成书呆子只有过得更惨。
　　新皇帝仓促登基不久，小元哥儿跟了爹在街上看热闹，见到一个写字画画的摊儿。这类摊子本是落魄秀才开得最多，但此人既不落魄，也不像秀才，奇的是他用左手写字如行云流水一般。小元哥儿觉得新鲜，凑前去看了一炷香的工夫，那人便抬头看了他一眼。若说此人相貌，也有四十上下，但一双眼睛极亮，在小元哥儿脸上转了几圈，便笑了，拉他和父亲坐下，问了籍贯年纪等话。不知怎么的，最后他便跟了父子二人回家，做了小元哥儿的先生，却不教什么，只教些诗歌辞赋对对子，也不收钱，只白吃白住。
　　转眼过去一个多月，小元哥儿仍想不明白当初常先生是怎么进的门。只记得常先生眼睛弯弯地笑了，左手牵起右手作了个揖，吴语带了几分铿锵显得不怎么地道。
　　“在下姓常，名永安，浙江人氏，家遭变故，身有残疾，流落他乡混口饭吃。”
　　若非小元爹赢两个钱吃多了酒，便是常先生眼角眉梢的笑意迎着明晃晃的阳光，太蛊惑人心。

　　小元哥儿肚子里的算盘珠子还没拨两下，常先生已经走到了大门口，此时回身笑道：“也罢，小元你自己在家温书吧。”
　　小元哥儿却不乐意。眼下青黄不接，爹爹带了管家亲去采办口粮预备围城时用——围城的日子总是要来的。娘也去几个舅舅家走动了，临走吩咐先生照看小元。若先生出去了，小元独自在家，做短工的陈妈过了晌午才来，即便来了，小元和她能有什么话说。所以他又不愿一个人，又不敢上街去，只得拉了常先生的袖子求道： “外边乱得很，我们别出去了。”
　　常先生点头笑道：“好，听你的。”说话间两人又行回后院，蝉声仍旧单调地响着。常先生抬头望着树梢繁茂的枝叶，随口说道：“也不必温书了，我出几个对子，对上了你就去玩吧。”
　　小元哥儿拍手笑：“那敢情好——”
　　话音未落，他只觉头重脚轻，风声扑面，伸手脚挣扎时都落在空处，不由吓得闭上眼睛大叫起来。接着他便觉得屁股重重摔在什么地方，跟着全身晃了晃，有清凉的东西带着树叶香气在脸上划过。小心翼翼地睁眼，却打个冷战差点倒栽葱摔了下去。
　　不知怎么的，他跑到树梢上来了。常先生在树下站着，隔远了看不清表情，但小元哥儿知道他一定在笑着。
　　“小元，对上来了便叫我，我放你下来玩。”
　　“常先生——”
　　“你听好了——”
　　“常先生——”
　　常永安抬头，也不知是看着树梢，看着小元，还是看着背后那让人睁不开眼的太阳，一字一字念得清晰。
　　“天口为吞，我有吞天口。”

　　小元哥儿吓傻了，一时忘了抱紧树干，打个趔趄差点又跌下树去。
　　再看树下时，院门还关着，落花满地，常先生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