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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公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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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遥一直认为,这件事是她的错。
当初她把蔷蔷接到身边,那孩子还不到十岁,她悉心照料,和那孩子很亲。也许正因为这样,当局者迷,她没有发现,原来日子一天一天会过去,原来她的蔷蔷一天一天长大,忽然,不再是小童了。
蔷蔷跟她一起的时候,还是孩子气,但蔷蔷快要十五岁,女孩大了,变得太快。蔷蔷的模样越来越好,不知不觉,孩子成为了一个女人,一举一动,开始招人目光。
后来无数长夜,余遥都睡不着,她一遍遍想,为什么竟然疏忽成那样,为什么她那么失职——也许因为,她毕竟不是蔷蔷的亲生母亲,一个母亲,就不会那么迟钝的吧。她不是蔷蔷的亲生母亲,所以尽不到一个母亲该尽的心。
那一天也是唐震的生日,凤庐庄里有个家宴。
余遥等了很久,唐震一直没来。
余遥不在意,作为妻子,她出面敷衍过,也就够了。这个日子唐震高兴,保不准在哪个美人怀里脱不开身,他想怎样就怎样吧,她也不在乎。她有孩子,也有凤庐庄,至于唐庄主,不过是一个不得不隔三岔五见一面的人。
终于,一个小丫头过来,眼睛里十分害怕。她是蔷蔷的玩伴。
那种害怕,让余遥脑子里“嗡”的一声。就像回到了十八岁那年一样。
女孩哭着说:“蔷蔷被庄主叫走了,说去拜寿。庄主叫我不准讲出去。”
当头一击懵住的感觉,余遥此生不会忘记。
余遥也不会忘记,她赶去时,蔷蔷看她的眼睛。
她宁愿那个孩子歇斯底里地恨她,可蔷蔷抱着她,仍然把她当作可以信赖的人。
她搂着蔷蔷痛哭了一场。
她对孩子说,全是阿娘的错。她允诺女儿,会为她作主。
余遥拔出刀来,去找唐震。
唐震也有几分愧疚,低三下四笑着说:“这事我有不对,向五娘说一声对不住。我真心赔罪,看在今天生日的份上,五娘原谅我一次,何必动刀动枪?”
唐震把她的刀夺了,拱手笑道:“五娘息怒,五娘息怒,五娘想要什么,说出来,我一定找来,当作赔礼,怎么样?说到底,要了一个我养大的丫头,也不算大事,你要是愿意,我给蔷蔷一个名分也行,这样总行了吧?”
余遥后来发现,指甲断了一枚,血肉模糊,是她自己掐断的。
她盯着刀,刀在唐震手里。
余遥目光从李音音,移向且惜愁,最终向着空荡荡的佛堂,冷笑说:“我是一个太糊涂的人。”
余遥给庐阳写了一封信。她的手上有血,纸上也有。
父亲余定已经过世,她恳求长兄余逢、如今余家的家主来一趟凤庐庄。她要一个能主持公道的人。
余逢来了。带着儿子和侄子们。
余遥去见家人,一行贵客已经被迎进厅里上座,唐震当然亲自接待。余遥去的时候,宾主正在寒暄。
唐震笑道:“大哥要来,五娘也不提早说一声,这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
余逢说:“哪里哪里,早该拜访妹夫,亲戚间应该多走动,家里老母亲思念五娘,也叫我来看看妹妹。”
唐震说:“我叫人备了便饭,给大哥接风洗尘。”
余逢笑说:“正要和妹夫喝一杯。”
余遥一语不发。她看到唐震脸上的笑意,也看到了她哥哥余逢脸上的笑意。那是一种相似的客气。
等饭的工夫,唐震带余家子侄欣赏藏剑,一行人笑吟吟地去了。
余逢留在厅里喝茶,笑着说:“五娘,你气性还是好大,看你脸上都结出霜来,妹夫怎么坐得住,恐怕是吓跑的。”
见她面无表情,余逢叹了口气,说:“你何必?夫妻过日子,总要忍让,这件事声张出去,你脸上有光?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女孩,你也为她想想,她还能做人?”
余逢像小时那样,拍拍她的肩,安慰说:“五娘,你一向聪明。你看看这凤庐庄,你有多少心血。你还有儿子。什么东西重要,你总不至于认不清。”
余遥问:“我的女儿不重要?”
余逢摇头:“什么女儿,她难道姓唐?”
余遥心一抖,冷下去。
余逢一半安抚,一半责怪:“唉,你也气昏了头,看看你信里,写的什么,按的罪名毫无边际,都是胡说八道,传出去叫人笑死。我看妹夫顶多喝醉酒,一时糊涂,真要理论起来,不过男人风流,多了一段笑谈,谁又能计较什么?”
余遥呆了半天,忽然也笑起来。
大哥说的不错,男人风流,那是小节。十八岁时,她太天真,没想到到了现在,她还是太天真。
宴席上,为了讨余遥开心,余逢把家乡带来的礼物一一拿出来。绫罗绸缎,都是最好的东西,有一条绿裙,美得耀眼,余遥母亲知道五娘喜爱绿裙,特意准备的。
唐震的兄弟唐雷也在座,笑着奉承,说:“到底还是母亲疼爱女儿,什么都舍得。嫂嫂看在母亲面上,这一下该消气了。我替大哥赔酒一杯,事情就都过去吧。”
余遥嘴角含笑,没瞧他一眼。
“你算什么东西,”余遥淡淡说,“也配说起母亲?”
唐雷举着酒杯,僵在那里半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气氛冷了。余逢笑着打圆场,说:“二弟不要见怪,五娘这脾气,在家我们也是人人让着她,来来来,我敬你,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余遥垂着眼,没有再看一个人,也没再说话。
余遥还不知道,酒宴上一时意气,她害了两个人。
当天晚上,唐雷的妻子刘桐暴毙。
刘娘子后事还没办完,余遥在灵前,有人慌张跑来,说蔷蔷也死了。
唐雷的妻子温柔善良,常和蔷蔷在一起,两人很要好。这些天刘娘子一直围着蔷蔷,听说刘娘子没了,蔷蔷不吭一声,等人发现女孩找不到,她已经跳了井。
捞起来的时候,唐震也在,唐震也有些难过,叹说:“都是我那畜生二弟,从小到大一无是处,我会教训他。五娘,你不要太伤心,事情多,你也辛苦了,刘家我去打点,我想他们不至于多说什么。蔷蔷一个小孩子,不算什么人,葬了就好了,你不要累着自己。”
余遥把蔷蔷葬在魏竹竹身边。
这样也好,孩子死后,终于和母亲团聚,又可以在一个母亲的羽翼庇护之下了。她不是蔷蔷的母亲。她不配。
余遥站在魏竹竹墓前,看着“幽篁”二字。她想过,拔出刀,了结于当场。但她无颜死在这里。死在这里,她怎么面对故人,怎么面对蔷蔷?
她不配。
然而活着,她又怎么面对自己。
那天余遥独自一人,直到天黑,才离开。朣胧月下,她慢慢地踱步。
她从田垄走过。这条田垄,以前魏竹竹走过无数次,朱衣绿裙一片温柔心肠,带着江湖的风雨,从这里款步走向凤庐庄。这条田垄,蔷蔷跑来跑去,也无数次吧,记得蔷蔷四五岁的时候,魏竹竹带着来拜访,小孩子就在田边摔了一跤,擦破一块皮,眼泪汪汪给她看,跟她要糕吃。
她止步。
远远地,望着凤庐庄。灯火一片刺痛了她的眼。
是谁点亮这些灯?日复一日,是谁照料着灯下所有的人?是她。是余五娘曾经握刀的手,照管着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
唐震说得没错,蔷蔷不算人。
其实她也不算。
凤庐庄里的女人,谁算?
她冷笑一声。
回去,余遥再一次走进蔷蔷空空的闺房。庭院里,买笑花摇摇曳曳开满一墙,是蔷蔷搬来那年,她亲手种的。“蔷、蔷”。现在狂风落尽深红色,没有绿叶成阴子满枝的那一天了。
曾在朋友临终,她答应朋友,蔷蔷是她的女儿。
最终她愧对女儿,她余五娘的承诺,贱得一文不值。
余逢这时带着一个孩子过来。余逢也没想到,探亲探出这种事故,叹了口气,摸着孩子的头,说:“五娘,你不为自己,也看看他,你有一个儿子。这才是你安身立命,最重要的人呵。”
余遥看着长兄。
余遥想起十五岁那年,魏竹竹在余逢的引领下,向她走来。
魏竹竹说:“五娘子在刀法上天赋很高。”
余五娘的入鹿刀法不逊于任何一个兄弟。她不如余逢?余逢算什么。
男孩从舅舅手上挣脱,跑到她跟前。儿子眼泪流个不停,眼睛里看得出,担心母亲。余遥把孩子抱进怀里,贴在心口,抚摸他的头。余逢说得对,她有一个儿子——他还小,可是等他长大,就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
余遥坐在蔷蔷的妆台前。
天明时,她决定了。
她要报仇。
她要报仇,为一个孩子的命,为朱衣绿裙的相知之情,也为了她自己。血债血偿。
余遥研了一池墨,摊平纸。
能杀唐震的人太少了。一张纸也写不满。
魏竹竹说过,天下剑首白云剑是一位侠义之人,可白云剑失踪很久,传闻已不在人世。天下刀尊流水刀孤僻不群,没人知道她的行踪,江湖世事、公道人心,都不是流水刀在意的东西。
剩下的人,谁能帮她——谁肯受一个女人的拜托,冒着风险,为另一个无亲无故、无名无姓的女人报仇?
他们说得也对,这件事传出去,无非凤庐庄里一个小丫头,自恃貌美,和家主闹了一段不清不楚的韵事,女孩自己不检点,出了事,怪谁?——有谁在意?江湖虽大,他们是一路人。
余遥把名字一个一个划去。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余遥想起一件事。是魏竹竹曾告诉过她的一件故事,有一个用剑的人,一个女人。
余遥心越跳越快。那个女人不但受过魏竹竹恩惠,也是刘桐的朋友;也许世上,只有那个女人,不能说和这事毫无瓜葛。
余遥提笔蘸墨,工工整整写下一个名字——李音音。
余遥目光扫过佛堂,说:“这里本来是蔷蔷的闺房,她死后,唐震叫我把这屋子‘处理了’。蔷蔷墓前没有碑,也是唐震的意思。他最好把痕迹都除掉。”余遥轻蔑一笑:“他毕竟心虚。”
余遥笑着说:“处理了就处理了,都没什么,都是小节。我不在乎。我心里有数,就够了。”
余遥凝视李音音。“一面之词,两位是不是存疑?好在这事过去不算太久,有心去问,还问得到——我也有证据。”
“证据?”李音音问。
余遥手攥紧,淡淡说:“唐震有一个爱好,他以为我不知道。唐震房里有一件柜子,收藏他的……东西。我猜那其中有一样女孩的帕腹,绣着买笑,和一个‘蔷’字。”
李音音皱眉。
余遥说:“我想起这无耻之事,五内俱焚,可惜,不能和他同归于尽。我办不到。我只能等。”
李音音默然片刻,说:“可惜,我不杀人了。”
余遥点头,站了起来。
余遥从佛龛下,取出一个螺钿匣。打开时,只见金光宝气,里头钗环琳琅,是一套齐全的女子首饰,精美动人。
“这是魏竹竹的。”余遥说,“两位知道,朱衣绿裙用刀的人,不方便佩戴太多首饰。这是魏竹竹临去前,专门给蔷蔷准备的嫁妆,都是新的,还来不及戴一次。”
余遥把螺钿匣推到李音音面前,笑着说:“‘宫阙参差,百金一杀’,当然不在意这点东西——这称不上酬金,只是魏竹竹的一点心意。”
李音音一哂。
“那孩子,还没有十五岁。还没有及笄。”余遥说。
余遥淡淡一笑,“你也是女人。”
李音音不语。
她的手慢慢放到宫阙剑上。手指在剑格上摩挲。
佛堂一时寂谧无声。三个女人谁也没有看谁,大势至微微垂眸,萨埵有情义,慈悲望着众生。
忽然一只手放在李音音剑上。
那只手很稳,李音音一怔,停下动作,也停下沉思,看向这个做出阻止姿势的人。
“你答应叶平安不杀。”且惜愁说。
李音音笑着说:“是答应了——不能破例?”
“破例一次,就有第二次。就有无数次。”
李音音说:“魏竹竹对我有恩,她的女儿,我置之不理,说得过去?”
“叶平安信你,才叫你承诺。你对得起故人?”
李音音笑道:“呵,两难。”
余遥挺直腰,嘴边出现一丝冷笑,说:“原来天下刀尊流水刀,是这样一个拘泥不变通的人。”
余遥顿了顿,看向前方,说:“魏竹竹认识白云剑,她说天下剑首白云剑,是一个任侠重义的热血男儿。白云剑问不平事,刀尊请想一想,假如白云剑在这里,他会怎么说?”
且惜愁淡淡一笑。
“白云剑不在这里,我也不是白云剑。”
“刀尊既然谈起故人,你不怕故人失望?”
“我和叶平安结交多年,”且惜愁语气很平静,说,“你也认识叶平安?”
余遥身体向后一靠,不语。
“这么说,”过了很久,余遥问,“世间没有公道?”
这问题从无答案。三人各自沉默。
又过了好一会,且惜愁问道:“听说唐震过寿,有人送了他一份礼物,是一个女孩,有没有这回事?”
余遥不知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点头:“一剑断虹陆无波送来的寿礼,他们把这种事当作风雅。那个女孩名叫阿怜,只有十二岁。”
且惜愁说:“蔷蔷的生母,那位卢娘子,曾想杀掉人贩,救下那女孩,可惜慢了一步,她动手时,人已经被送进凤庐庄。”
余遥倒没料到,低声说:“可惜。”
且惜愁说:“那时我不知道卢娘子的心结,见她懊恼,我对卢娘子说,世上太多不平事,她杀不尽天下人。”
余遥冷笑。
“原来如此,流水刀也杀不尽天下人。”
且惜愁并不在意讥刺的语气,颔首赞同,“我也杀不尽。然而杀一个,倒还可以。”
李音音眉一扬。
“流水刀,”李音音说,“你不怕你家男人抓狂?”
“刀不是他的。”
“流水刀,欠你的,我不会忘。”
余遥忽然也听懂。
余遥不由怔了片刻,很久以前应该流的泪,此时从眼中流下来。
余遥俯身又一拜,说:“这是为了蔷蔷,和她的母亲。”
且惜愁说:“你们都不欠我,我为了报答卢娘子赠裙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