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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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的客人走后，平安发现师父和梓轩都有些不对劲。师父虽然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但对她的督促却远不似以往那样紧了。不再检查她的抄写，不再考她，不告诉她今天该练些什么，练几遍。她整天在林中闲晃，师父也不闻不问，只关在房中思量他的事。梓轩也神神秘秘的，话少了，虽然师父并未吩咐，他却时常守在师父的屋外，屋中一有动静，他便会紧张上好一阵。平安有时逗他说笑，他也只心事重重地敷衍两句。
虽然如此，可平安却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他们在烦恼些什么。她心中想：不管是什么坏事，总是师父梓轩他们怎样，自己便怎样就是了，大不了是一死，又何必知道一切呢？
山林中显得空荡荡的，她一个人四处闲逛，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好在她性子向来好静，没有事做的时候，便找一处绝壁，面向昆仑而坐，望着天空，想着霄宿和萤如今在做些什么呢？
想着想着，眼皮便渐渐地沉重起来，头一垂一垂地，思绪也跟着渐渐迷蒙。
恍惚间，似乎身子一下子轻了起来，被风呼呼地吹到了天际，一大朵云儿飞来，将她轻轻地包裹住了，四周一片柔软，她放松了身子躺在云间，好不舒服。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悠悠转醒之时，只觉得自己真的躺在一个软软的地方，伸手摸去，是一大片柔软顺滑的皮毛。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正怔怔地望着自己。
她也呆呆地望着这张脸，张了半天嘴，这才发出声音来，轻轻地、不敢确认地问：“霄宿？”
对方迟疑了一下，勉强牵了牵嘴角，眼中的神色很复杂，却独独没有笑意。蓦地放开手，抽身离去。平安急忙去拽，银白的绒丝自指间溜走，只余下一手空空荡荡。白影由实幻虚，如风而逝。平安急了，连滚带爬地向着他烟散的方向扑去，奔得十几步，足下一绊，身子止不住飞扑了出去，眼看就要一头砸在尖峭的碎石上，却忽然落进了一个云絮般柔软的怀中。她略一抬头，便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
头顶传来那个记忆中的声音：“快松开。”
平安哪会去理会这些，先是放声大哭，继而忽然想起师父的存在，立刻收敛了声息。十年不见，她的个子早已长高，再不是那个小小的幼童，双臂伸长能紧紧地环住他的身子，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身子颤动着，低声地啜泣不已。
霄宿任由她抱着自己，双手却僵立在两旁并不动弹，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泪湿了自己的肩头，心中百感交集，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平安仰起头来冲着他咧嘴一笑，脸上犹挂着泪珠，却是笑得灿烂无比。霄宿摇了摇头，甚是无奈，道：“又哭又笑的，像个傻子一样。”
虽然霄宿的手握在掌心里感觉实实的，可平安仍不敢放开，因为她已经梦见过他太多次，不论梦中的他是阳光的还是阴郁的，只要她的手一松，就会离他越来越远，再也追不到了。
霄宿既不回握，也不挣脱，眼睛望着远方，似乎在想着些什么。
平安静静地望着他完美的侧脸，忽然皱了皱眉头，叫：“霄宿。”
“嗯？”他回过头来望着她，扬起了微笑，可平安却并不满意，这样的笑让她不禁想起了江梓轩，笑的只有脸，没有眼睛，温柔却也敷衍。
“什么事情不开心？”
“当然不开心啦。”他似乎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正了正身子，伸出手来揪住她的两颊用力一扯，用平安熟悉的那个语调说道，“我的胖胖的、可爱的小平安哪里去了？怎么这么瘦了！我一不在你就偷懒不吃东西，是不是？”
平安被他捏得脸蛋生疼，心中却是喜悦无比，咧开嘴一个劲儿地傻笑着。
松开手，霄宿才发现自己手头拿捏不准力道，竟扯出两片红肿来，不禁有些自责，抚着她的脸，问：“对不住，疼不疼？”
平安仍旧笑嘻嘻的，摇了摇头，双眼留恋在他的脸上不愿挪开。
霄宿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慌张，紧紧地抿了下唇，再次扬起的笑，便有些复杂了：“傻瓜。”他轻轻地骂，双手捧着她的脸揉了揉，目光又回到了远方，“你怎么一点也没长大？”
平安不服地跳起身来，叫道：“怎么没长大？你瞧，我长得多高？”
霄宿起身伸手在她头顶一比，说道：“在我瞧来，一点也不高，还是要低下头来看你。”
平安道：“高了很多啦！到下巴了不是吗？再过几年一定会赶上你的。不过，你得答应不能再长了。”
“凭什么！”
平安“哼”了一声，也扮了个鬼脸，嘀咕道：“你自己才是，一点儿也没长。准能赶上的。”
霄宿听了，微微扬起了嘴角，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说道：“别再长大，平安就一直这样，才是最好的。若是你长大了，我说不定就不喜欢你了。”
平安一惊，猝然抬头，慌张地问道：“真的吗？”
霄宿点了点头。
平安连忙说道：“那我不长了。你也别长了，咱们就一直这么大，谁也不要再长大了。”
霄宿嘻皮笑脸地说道：“干什么？你这么怕我不喜欢你吗？”
“是呀！”平安想也不想地答道。
霄宿的神色一紧，问：“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呀！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霄宿一时间竟显得有些窘迫，伸手在她额头一弹，道：“哪有女孩子脸皮这么厚的！”
平安笑嘻嘻地，不以为然，反问：“霄宿呢？你喜欢我吗？”
“一点点。”霄宿两根手指一拈，眯起眼来瞧着指间的那条缝说道。
“只有这一点点不喜欢，其他都是喜欢吗？”平安惊喜地叫道，“那霄宿喜欢我，只比我喜欢你差一点点！”
“笨蛋！”霄宿正要发作，却见她的神色蓦地一紧，伸出双手在他的胸前用力一推。不禁愕然，问：“怎么？”
平安惊慌地说道：“我差点忘记了，霄宿快走！快，快！”
“怎么了？”
“嘘！别作声！会让师父听到的！我师父呀，很厉害，一点点妖气都能知道，你快些跑，别教他追到你！”
霄宿的神色一瞬间冷了下来，淡淡说道：“那个人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会儿放出妖气，一会儿又隐了，这几日来，被我耍得团团围的滋味，可不知好不好受，哼哼！”
“霄宿来这里已经好些天了？”
“是呀。你那师父自以为了不起，他可有本事将我杀死？”
“师父他从来都不自己动手的，山里来了妖，只教我和梓轩去。”
霄宿眉头一扬，讥笑道：“噢，这么说，你也杀过妖喽？”
平安“嘿嘿”一笑，低声说道：“我全都偷偷地放走啦！本来我的本事就只有一点点，要是连我都打不过的妖，一定是小得可怜，这样的妖哪会害人？师父每次都要为此罚我，说我遗祸人间，可是我又不怕他罚。”
“你可别小瞧了妖。”
平安听他语调有异，心中略奇，问道：“怎么了？”
“再小的妖，只要不死，总有成事的一天。人若看不起妖，最终苦的只是自己！”
平安望着他，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与记忆中的那个霄宿大有不同，可他们明明就有着一样的眉眼。她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眼前的这个霄宿，他的眼睛从不曾笑过。
“噢，对了！霄宿，那个……”
“什么？”
平安看着他的脸，忽然犹豫了，扬起嘴角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她其实想问，那夜她看到的那些白狼去了哪里？还有那个凶巴巴的叫作云厉的人，他还好吗？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莫名其妙地哽住了。霄宿的眼睛似乎在阻止她，让她不敢将这些话问出口去。
霄宿忽然又笑了，笑得像以前那样灿烂，他拉着平安的手，凑到她的耳旁悄悄地说：“快点跑，天要打雷啦!”
“什么？”平安不及反映，只见他猛地将手一甩，抽身而出，身影化作一道疾光激射而去。
她心中一急，正要去追，从横里伸出一双手一把揽住她的腰，狠狠往后一拽，紧接着天降一记暴雷，尘烟四起，土木飞腾，巨响震耳欲聋。
平安想要挣脱那双手，拼命挣扎，却似被铁圈箍着一般，怎么也脱不开去。待一切平息，只见眼前光秃秃地一片枯槁，草树燃尽，焦土还冉着缕缕青烟，一股刺鼻的焦碳。
腰间的双后松了开来，江梓轩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师父在林中布下了七七四十九处结印，一有妖物靠近，便会触动。从今天起，你乖乖呆在家中，不要乱跑，以免误伤。”
平安觉得自己如坠梦中，身子轻飘飘地，恍惚间，兀自问着：“他……他死了么？”
梓轩眉头一拧，默默地摇了摇头：“这个妖，非同小可。”
“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死还是没死？”平安急了，忽又想起另一件事来，“七七四十九处结印？那筱柊那儿是不是也布下了？”
她惶急之下竟忘了自己要瞒着江梓轩。江梓轩也是一怔，瞬间又恢复了自然：“你在说什么？筱柊不是早就死了么！”
“噢！是……”这才如梦初醒，她悻悻地，仿佛被抽光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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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平安睡不着，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想着霄宿和筱柊，心中烦燥不已。忽听门外传来声响，急忙翻身起来凝神细闻。却听那被风惹起的轻碎的衣衫声就那样久久地停驻在门口。她心口不觉狂跳起来，跳下床冲了过去，一边问道：“是谁？是霄……”话未说完，门已被打开，那余下的一个字节却猛地哽在喉间，一瞬间脸色也变了。
只见江梓轩站在门外，脸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一双眼睛红红的，竟隐泛着凶戾，哑声问道：“你以为是谁？这山中除了我们还会有谁？”
“没有……”
平安僵硬的表情正印证了江梓轩心中的怀疑，冷笑着说道：“你怕什么！”
“梓轩，你不舒服吗？”平安问。
那一脸的关切之情，伪装不来，江梓轩不由得收中一软，却不敢就此作罢，仍是冷着脸说道：“平安，你认识山中的那个妖，是不是？”
“哪个妖？”
“这几日山中来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妖气。师父在各处布下阵法结印，终日枯坐房中守着山林幻化图，就是想要将这个妖捉将出来。你来到这里十年，可曾见过这样的师父？”
平安摇头，她心中对师父敬如天神，只觉得天底下没有师父解决不了的事，再厉害的妖，师父只要伸伸手指就能将解决。直到今天听了江梓轩的话，才隐隐觉得他们似是遇上了大麻烦。但她内心深处却仍是不信，能有什么妖能厉害得过师父去。
只听梓轩继续说道：“那妖一共只现过两次行踪，两次你都在场。我们相识十年，你骗不了我。平安，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妖？如今事关重大，已不是互相欺瞒的时候了，你告诉我，它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是冲你，还是冲山中的‘那个东西’？”
“我真的不知道。梓轩，我没骗你，况且霄宿绝对不是坏人。”
“霄宿是谁？”
平安迟疑着，不敢全盘相告。
江梓轩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咱们互相交换一个秘密，行不行？”见她犹有顾忌，他续道，“筱柊没死，你将她种在西林里了，是不是？”
“梓轩！”
江梓轩默默地点头：“是的，自你种下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了。这十年来我同你一样，时时看护着她，未曾对师父透露过半句。平安，你是知道我的。我与师父不同，不是个见妖必除的人。我也相信妖与人一样，分善恶好坏，不会错伤无辜的。同样的，你也应该分清善恶，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与其这样一味的相瞒，不如告诉我。咱们一起商量，瞧瞧这事该要怎么办才好。”
见平安默然不语，他又说道：“师父待你我，恩同再造，胜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如果因为今天的一时欺瞒而害了他老人家，你我便是死了到了阴间，也会生生世世的后悔。”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震得平安脑中“嗡”地一声巨响，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江梓轩，半晌，终于开口：“霄宿是我的朋友……”
这些年来，她从不曾将霄宿的事告诉给别人，就连邱萤也不敢多说些什么。今夜与江梓轩对坐在床，细细地说着心中最深最沉的秘密，不知为何，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们之间其实也没有多长的故事，全部说完，也只花了半个时辰，但霄宿在她的心中何以竟留下这么深的印记，连平安自己想来，都觉诧异。
江梓轩听完后，久久不语。平安觉得不安，问道：“梓轩，你说霄宿会是坏人吗？”
梓轩摇头：“如今连我也不确定了。你与霄宿相交虽只数日，但交情亦算深厚，料想不至于如此。但那一夜邱萤不知伤得他如何，若是他心中积怨，立誓复仇，可就麻烦了。”
“萤……会伤了霄宿吗？我见霄宿有许多和他穿一样衣服的朋友呢，萤才一个人……”
“你太不了解邱萤了。你想一想，以霄宿当年的功力，尚敌不过一个青酌，而萤不过一剑便要了她的命，可见他们之间的差距。邱萤时常来山间挑衅，纵使是师父手下留情，以那样的出手，换作你我，能如他这般谈笑自如地全身而退吗？”
平安摇头道：“换了我，一定被师父劈死了。”
“是呀。我曾经听说过，两百年前昆仑曾大肆围剿过白狼，妖气稍强，略有功力的都被杀得差不多了。即便能躲过当时的浩劫，所余下的那些也大多是妖力虚弱到感查不到老弱病残。所以说，当年邱萤虽是只身独闯白狼居处，但以他的功力，就算灭不了白狼全族，也是差不多了……”
“你是说……邱萤他……杀了那些人？”平安捂着嘴，一脸的不可至信。
江梓轩默默地点头：“我听说邱萤那次回去后，便当上了首座弟子。昆仑的天地玄黄首座位置又哪是这么容易当的？几千双眼睛觊觎着呢！以他那乖僻的性子，要想让人心服口服，除非真有卓然的功绩才行……”他望着平安，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能带回几十张白狼皮，就差不多了。”
平安听着听着，脸色忽然一青，跳下床去夺门而出，俯在一棵树下干呕了起来。江梓轩来到她身后，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道：“这件事，让我想一想。总有什么法子……”他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像是在说给谁听一般，“这山中的‘那个东西’，我无论如何都要帮师父保住，无论如何！”
那夜，江梓轩似是兴致甚好，拉着平安去看筱柊。
两人并排蹲坐在一起，一道凝望着紫草，平安不禁又难过了起来，道：“梓轩，筱柊这是怎么了？”
江梓轩脸色凝重，说道：“她这是被人吸走了精气。”
“严重吗？”
江梓轩点了点头：“不仅是这十年修炼的，只怕连原本残存的那些都没有了。”
平安急道：“那怎么办？”
“幸好，还留有一息尚存，今后我会精心照料她的。无论能否成精，至少要帮她保住这条性命。”
平安喜道：“好呀！咱们一起好好照顾她，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江梓轩听了，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
平安蹲在一旁望着他，忽然说道：“梓轩，你喜欢筱柊吗？”
江梓轩侧过头来望着她，淡淡笑道：“你心中不是早已认定了答案，还需来问我吗？我若说不喜欢，你会信么？”
平安知道他在开自己玩笑，却仍是认真地答道：“我不信！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喜欢的，可是你嘴却从没有承认过。我知道，你、师父和萤都是这样，无论什么事，即使是心中早已承认了，只要嘴上不承认，也一样没用。你们从来都不会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
江梓轩叹道：“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真正跟随自己的心意，半点都不作伪？哪怕是你，偷种下筱柊后，不也藏了心事许多年吗？”
平安道：“可我没有完全掩藏啊！心里的话，不能对你和师父说，就一定要对萤说，若是连萤也不能说，我也定要说给筱柊听。不像你们，无论对谁都不说心里话。”
江梓轩摸着她的头，道：“但愿我的小师妹，能一辈子随心而活，不受半点委曲。”
平安嘻嘻地一笑，两人望着盆中的紫草沉默了一阵后，她又问：“梓轩，筱柊会好吗？”
江梓轩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会照顾她一天，直到她自己想要离开为止。”
平安深深地望着他，忽然说道：“梓轩，其实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江梓轩低头凝视着紫草，脸上忽然现出快乐地笑容来，低低答道：“是啊。”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