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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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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一年刚刚出了冬天,仍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儒门天下的巍峨宫室掩在清晨的冷光里,仿佛仍旧卷起萧萧霜色,初起的阳光尚带着黎明的冰寒,在宫殿的檐角涂上冰刃般的棱角,锋芒逼人。
灰涩清冷的背景中,一名红衣女官匆匆行走着,点漆般的黑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繁复的发髻,缀以珠玉玲珑,细致的容颜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染着点点峭冷,神色端雅肃穆,宛如七重宝阁之上供奉的女子神像,形容妙丽,颜色却凛不容犯。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隐在重重叠叠的衣袖中,偶尔露出一点指端,宛如笋尖,亦是这冷晨里唯一的一丝温暖,忽隐忽现。她的步履并不急迫,甚而有一丝悠然,却又是极快的,跟在她身后的两名小婢半走半跑才勉强跟上,急促的脚步翻起锦绣的裙角,玉莲小小,竟是可爱。
由龙首议事的承宣殿往后一路穿过空旷旷的行道,几乎纵贯了整个儒门天下,才行至宫殿群深处的鸣章宫,鸣章宫建筑一如儒门诸殿,宫室巍峨,气势恢宏,红墙金瓦,十分气派,然与外庭悄无人迹的肃静不同,此地从外殿至中殿都随处可见晨起打扫的内侍忙碌的身影,见到红衣女官,皆整容肃立,口称‘容思女官’。这女官乃殿上随侍龙首的四女官之首,专司容止仪礼传召诸事,虽从不做怒容,却因其严于律己而尤其令人敬畏。她虽目不斜视,却不曾失掉一个回礼,每每身形稍顿,略微颔首,脚下却未有稍瞬停顿,穿过重重门宇往后殿而去。
一转过中殿后门的屏风,又另是一番景象,入眼便是一片梅林,数百梅树疏落成阵,仿佛随手播撒的种子,不曾细细排布,却又于散漫之余显出主人的百般倾爱,曲曲有致的梅枝互相牵连,花叶相压,望去成片,红白相间,煞是繁华可爱,这里主人想是十分爱梅之人,竟不忍于梅树一分半点委屈,任其夺了道路,只一条鹅卵小道曲折蜿蜒在梅林之中。行过梅林,便见朱阁碧楼月台花亭,颜色鲜明可爱,入眼却并不浮华,只觉得如春风穿过百花之后吹到此地,不见繁花,又似花开在目,十分熨帖舒畅。
此处已是主人寝处,自比外殿又热闹许多,手捧玉匣漆盘的侍女俏丽的身影匆匆穿行在回廊屋宇之间,风起处,荡起的落花绵绵细细地钻进少女们的衣领发髻,惹得少女偶尔的温软浅笑,又成一幅难描难画的妙笔。
侍婢掀起锦帘,容思一踏进内殿,便如一脚踏入了春天,处处鸟语花香,春意盎然四溢,连侍女裙角荡起的细风也像是卷着花香,仿佛更有绵绵冷香自锦绣繁梅的琉璃屏风后溢出,才送至鼻端,来不及确认,便被偏殿里尚未撤下的素馔残余的饭香冲散,侍女们或在偏殿收拾残羹,或捧着衣饰匣盒出出入入,行止匆忙却不见丝毫乱色,井井有条,亦不听闻喧哗,见殿上女官前来,都急忙稍顿行止,恭敬地轻唤一声‘女官’,才继续忙碌。
容思令两名小婢留在外厅等候,一人走至琉璃屏旁,稍整衣容,才轻声道:“长公子。”
“ 啊,是容思女官,劳汝亲身前来,吾……”少年欢快的声音略带一些慌乱,随即便有拉动衣裾的声响,少女极软的轻呼,少年喁喁低语了几句,才道:“容思请入内说话。”这句话本于礼制不合,然而这少年是自幼在容思面前长大,如今仍尚未发身成人,是以匆忙之间也不顾忌,容思稍顿了一下,才轻声道:“是。”这一声,却有叹息溺宠之意了。
转过屏风,便是主人寝室,半垂的罗帐遮了床寝,隐约地可见两名少女在内整理,帷帐之外又设矮榻桌几供主人小憩,此时榻前三五侍女正为一名红发少年穿衣,少年身量未足,即使儒门礼服纷繁重叠,仍可看出身骨的纤细秀气,一名少女跪在地毯为他整理赤色蔽膝,另一少女踮脚为他束冠,方才容思出声时想是这少年急忙转身牵乱了蔽膝衣带拽脱了冠带,才惹得少女轻呼。
寝室里春意融融,容思白玉般的脸庞也仿佛被熏上一层薄薄的雾气,朦胧着浅浅的暖意,虽无笑意,却柔和了许多,依旧牵衣肃立,又道了一声:“长公子。”
这少年名叫凤昭,是儒门龙首唯一的徒儿,无论文才武功皆是龙首亲自教导,自去年满12岁便开始参与儒门事务,虽难免稚嫩,却十分认真好学,因此深得儒门众人爱护,虽仍依幼时称呼长公子,其少主身份却是众所默认的。
凤昭一待侍女束好玉冠,便扭过头来瞅着容思,笑容微赧,道:“让女官见笑了。”他的容颜极其细致,如一幅精工细描的美人,极细的笔触,每一笔都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下笔,清晰准确无半毫差池。虽依儒礼束了发髻,却因其年幼仍留有额发,被侍女细细地分开束起,以珊瑚簪固定,却仍有一排短如胎发软软地覆在发根,带着几分介于孩童与少年的青稚可爱。光洁的额间嵌着一点朱红如玉,眉色与发色相同,眉形细而上扬,仿佛用最细软的画笔以极快速的笔触划出,凌厉中尤带脆弱,配合着尖削的下巴,直峭的鼻尖,细长微扬的眼,多少带那么些冷戾之气。然而他那沉红的瞳子却异常清澈,含笑带暖,未及开言便先漾开春水般的温暖,令人一见便不禁喜爱这温软俊秀的少年,而忽略他眉目五官的萧冷。
容思微抿了下唇,似乎浅笑了一瞬,来不及捕捉便又无踪,道:“儒门众人已至承宣殿等候,礼监司令吾前来请长公子过去。”
“ 啊。”凤昭短促地叹了一声,白皙的脸庞便红了,颇有惭愧懊恼之意,“令众位长辈等吾一人,凤昭实在难安,吾……吾……”他年纪小,心思浅,昨日得知师尊今日回转儒门,便欢喜得辗转难眠,今晨就起得稍迟了,却没想到儒门众人为迎候龙首比往日更早到了,唯有他身为龙首徒儿却迟误了时辰,这下不但他面子上过不去,对师尊也实在觉得惭愧,容思虽没有半句责备,却比骂了他更令他难受,是以张口结舌,想要解释又觉得自己错了便是错了,再无推脱责任的道理,便乖乖闭了嘴巴,垂着小脑袋,很是沮丧。
容思原本因凤昭误时而欲稍责他两句,见他小脸儿涨红了,丧气不安,便不忍苛责他,温言道:“龙首辰时才归,长公子亦毋须太过匆忙。”一面说,一面上前接受了侍女的工作,替他围上腰带,将腰上悬的玉佩宝袋饰剑一应重新规整了,又把那重重叠叠的衣袖一层一层捋得平整熨帖,这些事凤昭小时她亦常为他做,手起手落又比那些侍女更干净利落。
容思半蹲着,凤昭低头只能看到她婉长的眉细致的鼻尖,漆黑的发髻若有若无地触到凤昭的鼻尖,有些微痒,发香清淡温柔,带着女子特有的郁郁幽芳,竟似细细的绒絮钻进心里头,微痒着,酥麻感穿过四肢,直从指尖透出来,令人连呼吸的力气仿佛也没了。凤昭此时虽是对情事一知半解的少年,却因儒门规矩森严不曾似寻常少年一般稍染风月,因此平日即使与侍女常有肢体接触,也从未有过邪思,可这时与容思这般若有若无的肌肤相亲,却让他忽然感到局促不安,思及自己这邪念有多么可耻,脸蛋儿一下子红透,急忙偏开脸去,正巧奉扇的小婢捧了漆盘来让他挑扇子,他便顺势转了下身子,避开与容思的正面接触,两眼盯住了漆盘,硬将心猿意马的心思投注在扇子上,佯装思索良久,而最终也不知道自己拿的那把到底是玉骨红绡还是紫竹水墨,就那么胡乱收进袖里去。
离开鸣章宫往承宣殿的路上,凤昭走在前,容思走在一侧,稍稍落后半步,凤昭每低头时能隐约看到容思的红裙,软罗因金银丝线的锦绣而变得厚重硬挺,没有女子罗裙的轻软飘渺,然落在青灰的路石上,却异常艳丽,凤昭想到鸣章宫的梅花,繁花如锦。
他虽心里这般想着,却再无丝毫亵渎的杂念,方才在寝殿里那惹人的绮思也早已被清晨的冷风吹得一丝不剩,此时再想起,自己也百般不解,想来想去,也只能归咎于昨夜未曾好面,才一时恍了神。其实这事原本便也平常,少年的情窦初开那一瞬间总是难以预料,第一次感知到男女的不同,第一次感知到情思的懵懂,并非了不得的爱恋,如同春日绽放的第一朵花,只是一个开端,一个信息,待到百花盛开,谁还记得第一朵?只是那时的凤昭并不懂得,也不知道真正的爱恋是怎样的,此后的很长时间里他都如每一个少年一样为自己忽来的陌生情感烦恼懊悔。
凤昭抬眼远望,承宣殿已近在眼前,太阳终于冲破清晨的薄雾,灿烂的阳光带了春日才有的温度照拂大地,金碧辉煌的承宣殿掩映在一片金光之中,恍如九霄云天之上的玉皇宝殿,一霎那,光芒晃得凤昭微微眯起了眼。
凤昭缓缓走过殿前的回廊,眼角的余光从低垂的眼皮下飘出,透过琉璃窗子悄悄瞅着殿里的情形,侧殿里的巨大的盘龙柱遮挡了他的大部分视线,看不到正殿的全貌,只在盘龙柱的间隙里看到许多平日不曾见过的新面孔,也有一些不算陌生却从未在殿上见过的,而最吸引他目光的却是排在最末的几名武儒,这几人面上都戴着面具,有的面具极华美,有的却阴森可怖,然在年少的凤昭看来都一样的有趣。他知道这几人必是统领龙门道的八部龙,虽不曾见过,却听人提起过,说是这八人的真面目除了龙首绝无第二人见过,他并不相信这种说法,却对这种隐匿面目的行为十分好奇,以儒门规制来说这实在算不得光明正大,更算不得雅气,好奇之下,他的目光便不由得胶着在八部龙身上。
事实上,若非为了迎候远游两年未归的儒门龙首,彰显儒门龙首的气势,凤昭决不会在承宣殿见到这些人。
儒门自古循礼法行事,一代一代相传下来,规矩越来越多,礼制也越来越繁杂,儒门天下既为儒教表率,更是规制严格。凤昭所见的龙门道八部龙,又称第三殿八部首,所谓三殿之分并非阶级之分,而是内外职责分区,第三殿负责外部事务,龙门道是儒门通往武林的必经之地,也是解决武林争端的地方,儒门素有‘干戈止于龙门’的说法,也因此龙门道多是武儒,即使文儒也通晓武艺,第三殿人员平素是不上承宣殿的,一切事务皆经由第二殿通传。第二殿在外人看来多半是可有可无的角色,所做的事情无非文书拟定,沟通第三殿,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第二殿虽人数不及第三殿,单打独斗不及第一殿,却一向是儒门天下兵力最强的一殿,统领第二殿的四方守四人的武功更是能与第一殿众人比肩,很多第三殿事务都是由第二殿办理,却始终隐而不宣,也是隐藏实力的江湖生存之道。至于第一殿,便是上承宣殿参与儒门议事的十二人,文三司,武三训,礼三监以及史台三人,虽职责不同,却都是儒门中文韬武略的上上之选。
凤昭立在门口望进大殿,见三殿众人皆各安其位,仪容工整,肃穆以待,心里不禁忐忑起来,觉得真不该来得这般迟,实在难为情极了,只愿众人都看不见他才好,可又如何能如愿?司礼的内侍一声‘儒门长公子入殿’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注在了他身上,凤昭心里惭愧,颊上便微红了红,手里握了握袖里折扇,将衣袖牵得笔挺,缓步走入,衣裾工整,步履方雅,稚嫩的脸庞微含笑意,却只那么半含着,一毫也不露出,便是心里如何惭愧不安,面上却硬是撑出十二分的端雅从容,他这般走在空阔恢宏的大殿里,小小的人儿竟不显得单薄渺小,自有一股令人钦服的气度与勇气。
殿上众人皆恭首而立,没有人去细瞧长公子脸上是否红了,眼中是否不安,直到凤昭走至丹陛之前,众人才道:“属下恭迎长公子。”
“汝等毋须多礼。”凤昭双手交叠于身前,面上带着十分恭谨,“吾迟误了时辰,令汝等等候,凤昭心里实在不安。”言罢,又施一礼,才走至文司之首身侧站定。
凤昭站定不到一刻,便听门旁内侍扬声道:“儒门龙首入殿!”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金光从殿外急速滑入,映得整个大殿金光大盛,将那刚刚照入门口的日影驱赶得无影无踪,金光停在大殿宝座之上,众人急忙屏气凝神,肃立躬身道:“属下恭迎龙首!”
“嗯。”儒门龙首缓缓开口,儒音温雅:“吾去多时,儒门事务烦劳汝等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却是以内力送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并非真正开口说话,且只简短吩咐几句,不曾深谈,便令众人散去,晚些时候再至弘政殿议事。
儒门众人依序退出大殿,出了大殿,便随意了许多,除第三殿八部龙一出门便化光离去,其余众人皆三三两两,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在回廊上,此时正是阳光明媚温煦,浅金色的阳光照进回廊,落在华丽的儒服上,折射出万千道色彩,宽广的衣袖随着步履轻轻飘荡,流转着璀璨光晕,远远望去,直如位列仙班的天人。
凤昭稍稍落后了几步,眼睛不时瞅着八部龙离去的方向,少年的心思终究还是对新奇的事物感到趣味盎然。忽而,前面某人的一句话传入耳里:“……数百年来,龙首都不曾在殿上化光身与众人相见……”声音极轻,且离得远,凤昭并不知是谁说的,却忽然入了心,也跟着疑惑起来。
师尊素来不是故弄玄虚之人,莫说化光身,便是以金光掩住面容的时候也极少,更别说这番是他远游归来,以师尊的为人自当是以真身相见,为何竟化了光身?而且以内力传音更不似师尊为人了,言不传第三人,素来被‘事无不可对人言,不可言,便存狡诈’的师尊摒弃,今日为何在大殿之上使用?
他正这般疑惑着,忽闻耳边有人轻唤:“长公子。”
一回神,却是容思立在身侧,微低着头,以凤昭的角度正可见她细致眉眼,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早上的窘迫,脸上又有些红了,急忙转开目光,道:“何事?”
“龙首请长公子到玉徽宫。”
“ 哦。”凤昭微颔首,脚步跟着容思往玉徽宫走,神思却依然飘在空中某个遥远的地方,怎么也拉不回来,想唤住容思,如小时候一般将心里的烦恼告诉她,从她那里得到解决之法,可心里更深的一个小小念头,却是想得到她的关注,这心思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容思’二字在舌尖缠绕着,每每欲吐出口,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出不来。
“容……容……思。”磕磕绊绊说出来,可声音小如蚊虫,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没说,心里恼恨着,下了决心,再开口:“容……”
“长公子,请入殿。”容思贴着门边侧身而立,根本没听到凤昭那半声呼唤。
“啊。”凤昭抬头,才发觉已到了龙首寝殿,回想这一路的犹豫和失败,只觉得懊恼不已,沮丧地点点头,抬脚走进去。
走进偏殿的书房,凤昭心里又起了疑惑。龙首背对他站着,一袭素白儒衣,只在袍角衣袖处绣着细细的紫色云水纹,缎子般的黑发未曾束起,披在脑后,落在白衣上,煞是潇洒好看。然好看是好看,却不合儒门规矩,儒门尚朱尚玄,非丧葬很少服素白色,龙首更是于穿衣十分讲究之人,虽不刻意奢华,却也从无如此清素,且儒生成年后便需束发,披发者便是不被看作狂士也是不雅,自己尚未到束发年纪也须束发,更遑论师尊乃儒门龙首,举世儒生的表范?从师尊回到儒门以来,处处于情于理不合,究竟是为了哪般?
“师尊。”
“嗯。”龙首随意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凤昭一抬头,愣了愣,半天没反应过来。
原来龙首怀里竟抱着个熟睡的婴孩,看那身量尚不足三岁,一张小小的脸儿依在龙首胸口,紫色的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头脸颊两侧,更衬得小脸儿白皙粉嫩,煞是灵秀可爱,胖嘟嘟的小手缠着龙首的一缕头发,睡梦中依旧握紧着小拳头,不肯松开。
凤昭这才省到师尊之前种种异常是为了什么。必是这孩子熟睡中不肯松开师尊的头发,师尊不舍得将他弄醒,又不好这般抱了他上殿,才不得不化了光身,又因怕自己说话吵醒了他,才会以内力将声音送出。看这孩子也是一身素白,又思及师尊离开时曾说过此番是为朋友疏难,再观师尊脸色,想来该是……否则那人也不舍得将自己的孩儿交与他人吧?凤昭这般想着,望着孩子的眼神便不由得更多了几分怜惜。
“他叫龙宿。”龙首缓缓开口,声音极轻柔,仿佛怕吵醒了怀中的婴孩,俊秀的脸上挂着浅淡温柔的微笑,低头瞅着那孩子,漆黑的眼瞳盛满疼爱,“是吾好友之子,今后便是汝的师弟。”
“是。”
龙首停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一声,手指轻轻拂过孩子的软软的脸颊:“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同汝小时候一般。”他一面说一面抬眼看了看凤昭,微皱了皱眉,玩笑道:“汝小时候也是可爱的紧,长大了便装得如同个大人,再不似从前可爱了。”
凤昭闻言,便笑了,心道小时候倒不曾听师尊说自己可爱,只记得总是被师尊百般地欺负着玩儿或拿去跟道尊门下的徒儿们攀比炫耀,正想反驳两句,却见那孩子软软哼唧了两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两下,睁开了,金色的瞳仁水汪汪的,仿佛极清澈的溪水,能将水下的水草的纹路都瞧得一清二楚,凤昭愣愣地瞅着,觉得喉咙口仿佛被什么噎住了,哽得难受,吞了两口唾沫,却依旧哽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龙宿瞅着龙首半晌,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认出这人是熟悉的,嘴角一弯,笑得眼儿也弯了,颊上小小的酒窝圆溜溜的,仿佛盛满了蜜水,看得人打心眼里尝到了甜蜜。
龙首轻轻捏了捏他软嫩的脸蛋儿,笑道:“汝可算醒了,小家伙儿,吾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折腾,这胳膊都快断了。”他一边说一边将龙宿换到另一边胳膊抱着,那只手臂虽不至于酸疼,却已有些麻木了。
龙宿仿佛还在梦里,眨巴着眼睛瞅他,好似没明白,想了好一会儿,忽地眼睛一亮,道:“师尊,不痛,不痛,龙宿给你捶捶。”他的口齿虽然已经清楚,却奶声奶气仍说不顺溜,一面说着一面伸长了小胳膊拍打龙首的肩膀,可他人小力气小,手掌也软软的那么一点儿,便是使力到小脸儿通红,也依旧如同挠痒一般,龙首笑着在他脸上蹭了蹭,道:“乖徒儿,汝有这份小心,就是让吾再抱汝三天三夜吾也甘之如饴。”他面上无须,甚是白皙滑嫩,龙宿极爱跟他蹭蹭,便也学着把脸蛋儿凑过去再蹭蹭,小孩子是极容易快乐的,就这么点儿乐趣便能乐得咯咯直笑。一边笑地眉儿弯弯,龙宿金色的眼珠儿就滴溜溜地转着,开始打量身边的环境,一眼瞅到凤昭,眼珠儿就不动了,愣愣地瞅着他,小手揉揉眼睛,再瞅瞅,小眉毛皱得紧紧的,好像努力想认出眼前这人是谁,结果金色瞳仁里却写满了失望沮丧,小嘴瘪了瘪,似乎要哭,却又极力忍着。
凤昭也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这般看着他,只道是出于孩子对陌生人的好奇,便对他笑了笑,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儒门天下不是没有孩子,可年幼的生员都在六庭馆受教,成年后依各自天赋力量分派到儒门各处,唯有凤昭是在儒门天下长大的,他自然也不知道跟第一次见面的孩子要说什么,就只能对他笑笑,再笑笑,直到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一直就在傻笑,才把脸皮扯回去,心里有些尴尬难堪。
龙首却似乎没察觉到两个徒弟的异样,对龙宿道:“他是汝的师兄,凤昭。”
龙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口里软软地重复了一声:“师……兄……”金色的眼睛安静地瞅着凤昭,似乎有着某种希望,却怯怯地不敢说,小手指轻轻摩擦着龙首的衣襟,似乎有些蠢蠢欲动。
“嗯。”凤昭听到他唤自己,不知怎的就有些害羞,仿佛这个称呼里包含着某个难言的隐秘,让人有些难为情,又有些欣喜。
正在此时,一名青衣女官从外走入,牵衣肃立,道:“燕月见过龙首,长公子。”这女子不似容思那般美丽细致,五官虽也十分清秀,却并无令人特别关注之处,眉梢眼角微垂,线条柔和温顺,自有一种令人不禁想亲近的柔雅,她在龙首身边随侍的四女官之中专司日常居起之事,行事十分细致体贴,在四人之中论才貌她远不及另外三位,却一直是龙首最疼爱的一个。方才一回到玉徽宫便召了她来,告知龙宿之事,令她负责照顾龙宿起居,又命她前去云台宫打理好一切,今后便与龙宿移居云台宫。她虽性子柔顺,却是极利落的,且云台宫也非荒置的宫室,是以短短时间便从云台宫回来复命。
“嗯。”龙首微颔首,将龙宿从怀里抱起,想递到燕月怀里,龙宿察觉他的意图,便抓住他的衣襟,小身子用力贴紧,转脸戒备地瞅着燕月。
燕月抬头看着龙宿,亦觉得这孩子生得尤其清秀可爱,心里先多了几分疼爱,声音更放得柔了些,道:“小公子。”她话音还没落,龙宿却忽地把小脸偏开,仿佛跟谁执气一般,原本软软的笑容被一脸气鼓鼓取代。
“ 龙宿,跟姐姐去玩好么?宿儿……”龙首话没说完,龙宿就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也不说话,小脸儿死命地往他怀里钻,小手胡乱抓着他的头发,死死攥住,龙首叹了口气,拍拍他小小的背,“宿儿,师尊另有要事,事情一完吾便去瞧汝。”龙宿仍是不说话,小脑袋拨浪鼓似的摇,龙首给他缠得苦笑不已,然儒门的事务堆积甚多也不能再拖,只得狠心威胁道:“宿儿再不听话,师尊不喜欢宿儿了。”这话果然很管用,龙宿一听便抬起头来,小脸儿鼓鼓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跟眼前这人细长温柔的眉眼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沮丧地垂下睫毛,也跟着垂下小肩膀,嘴巴动了动,小声道:“师尊也不要龙宿了么?”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唉……”龙首长长叹了口气,伸手给他擦泪,“小傻瓜,吾怎会不要龙宿?吾就是不要吾自己,也不能不要汝啊。”
“那……那……”龙宿抽噎着说不出话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小脑袋晕乎乎的,也压根想不出来该怎么反驳他。
“那,那汝就忍心看师尊每日为汝受累?师尊一把年纪了,这么多天一直抱着汝不眠不休,再不让吾好生歇息,师尊这把老骨头就要散架了,唉,唉,师尊可不想以后都见不着龙宿呐。”龙首看着小娃儿有些松动的脸色,打铁趁热,“汝乖乖跟燕月去,吾晚上就去陪汝,好不好?”
龙宿小脸哭得皱巴巴的,小眉毛也皱得紧紧的,怀疑地瞅着眼前这张从来都温柔可信的脸庞,小脑袋里飞快地转着种种念头,好半天才轻轻点了头。可龙首要将他送到燕月怀里的时候,他却挣扎着下地,很硬气地道:“龙宿能走,不要人抱!”这孩子气的举动引得龙首苦笑,心道你若当真不要人抱,那我这半月受的罪岂不是白捱的?
云台宫距离玉徽宫不远,出了玉徽宫的宫门,沿巷道往东走,不出半刻便可见云台宫前的一片小湖,湖边垂柳刚开始抽芽,远远望着已是青嫩一片。龙宿人小腿短,走路也不算顺溜,却因为觉得刚才在燕月面前哭鼻子很难为情,又在心里气恼龙首不肯陪他,便不理会燕月,两只小短腿迈得飞快,半是走半是跑,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额上也冒出细细的汗珠,他终究只是个不足三岁的孩子,走路尚有些磕磕绊绊,怎么也不可能赶得上大人,燕月怎会猜不到到他的心思,便放慢了速度跟在他身后,不时轻唤一声:“小公子慢些……”她这里是怕龙宿不小心摔着,龙宿却以为自己走得真的很快,让燕月追不上,小孩子很容易忘记伤心事,龙宿便也暂时忘了师尊不陪他的事,小脸儿漾起得意的笑来,燕月在旁看着,愈发觉得这孩子虽有些固执,却也十分单纯,讨人喜爱。这事其实不是什么大事,燕月也不曾仔细记得,可龙宿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却总也忘不了,每每想起便觉得难为情,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燕月带龙宿离开后,龙首便命凤昭传召儒门众人到玉徽宫的弘政殿议事,又自去换下一身素服,束了发,才出来与众人相见,文司武训诸人将儒门事务一一禀明商讨,人来一拨走一拨,凤昭一直在旁随侍,直至入夜,留在玉徽宫同龙首一同用了晚膳,龙首又将他的功课拿来考校了一番,将至戌时才令他回寝处歇息。凤昭走到门边,看着渐暗的天色,心里不由记挂起早上见过的那孩子,回头见龙首在灯下处理事务,仿佛忘了早上对那孩子的约定,便在门口犹豫了半晌,嚅嗫道:“师尊……”
“唔?”龙首未抬头。
“嗯……天色不早了,师尊早些歇息,不要太过操劳。”
“唔。”
凤昭又看了师尊一眼,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转身走出书房,心道师尊既那般疼爱那孩子,必不会忘记,终究是我多虑了。
他沿着弘政殿的走廊往外走,走到阶梯旁,并不急着下去,站在高台上远望着,此时夜色初降,灰蒙蒙的天上零落着几颗星子,半圆的月亮挂在天边,仿佛一张拉开一半的弓,不曾饱满,却因这灰蒙蒙的天空而显得尤其明亮,月光洒在幽静的宫殿楼阁,有几分寂寞,又有些可爱,凤昭一时兴起,又瞧着左右无人,便用袍袖拂了拂地面,席地坐在石阶上,背靠着汉白玉栏杆,仰望夜空,缩在袖里的手意外地触到今早挑的那把扇子,便拿出来把玩。他当时本是随手拿的,却不料这扇子刚巧对了他此时的心事,玉骨红绡。
玉骨红绡。凤昭心里轻轻地念着,眼前仿佛看到那总是红衣聘婷,却质如冰玉的人。
他对着扇子呆呆看了一会儿,心里也不知道究竟对容思是什么心思,仿佛只是经了今早的那一瞬的恍惚绮思,容思便再也不是容思,不是龙首的女官,也不是自幼看拂他长大的侍者,而仅仅是一个容颜绝代的女子。
忽而,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哒哒’‘哒哒’,凤昭反射性地想起身,却又停住了动作,他怔怔地瞅着对面的那双金色的眼瞳,诧异得一时忘了该怎么反应。
龙宿躲在一根廊柱后,探出一颗小脑袋瞅着他,不笑也不眨眼,就那么定定地瞅着他,那眼神跟龙宿早上看他时一模一样,仿佛想要求什么,却怯怯地不敢说,又不甘心地固执地跟自己斗争着,想要说出来。
凤昭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瞅着自己,他只觉得这孩子说不定很喜欢自己,就对他笑笑,走过去,蹲下身,几乎跟他平视,道:“龙宿,这么晚了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燕月呢?”
龙宿仍旧那么瞅着他,抿紧了嘴巴,眼神仿佛更用力了些,更焦急了些,带着莫名的惶惑。
“汝……是来找师尊吧?”凤昭想伸手拍拍他的小脑袋表示亲近,却怕他不喜,手停在半空,又尴尬地收了回去,“汝想见师尊,吾带汝去好不好?”他伸手拉住龙宿的手,龙宿没反抗,任由他拉着,方才紧绷的小身体也跟着放松了,嘴唇动了动,道:“不,不是。”
“嗯?”
“师……师兄。”龙宿扬着脸看他,银色的月光流泻进他的眸子,光晕随着他水润润的眸子流转,尤其灵动,他接连叫了几声:“师兄,师兄……”
“你……来找我?”凤昭莫名地有点受宠若惊,一时竟忘了儒门口音。
“嗯。”龙宿用力点了点头,嘴角微翘,颊上圆圆的小窝仿佛也跟着月光闪动,他伸长了小胳膊往凤昭身上扑过去,道:“抱,抱抱!”孩子其实是极聪明的,懂得试探,懂得辨认对方喜欢不喜欢自己,也懂得什么时候出手才会万无一失。
龙宿扑得用力,凤昭全无防备,差点摔到地上,幸而他基本功扎实才稳得住脚,抱着龙宿起身,凤昭笑着捏他的脸颊:“汝找吾做什么?”
龙宿笑嘻嘻不说话,小脸钻进凤昭怀里,小鼻子在他领口嗅来嗅去:“香,香!”凤昭生来身体带香,虽极清淡,凑到近处便可闻得十分清楚,似梅似兰,明明是冷香,贴得近时,却又是极暖的,龙宿喜欢他的味道原不稀奇,凤昭也并未在意。
此时,从云台宫一路寻来的燕月远远望见龙宿在凤昭怀里笑颜可爱,悬着的心才放下,脚下却没有放慢,月色下青衣如水,光滑柔软的缎子轻轻扫过白玉阶梯,一层一层柔光随着她的动作而快速翻滚,宛如无休止的波浪,一路延伸到凤昭面前,施礼道:“大公子。”
“嗯。”凤昭面上微微含笑,声音也依旧温润,语气里却略有些责备,“龙宿年纪幼小,汝使他一人深夜外出,若稍有差池,如何向龙首交代?”
“是奴婢失职。”燕月柔声道,并不反驳。
凤昭微颔首,没再说什么,毕竟燕月身份不似一般女官,即便真有过错也没有他责斥的道理,燕月素来柔善才会任他那一句苛责,他也不能不知好歹再继续无礼,便抱着龙宿与燕月一同走出玉徽宫。云台宫在东,鸣章宫在西,凤昭想把龙宿交到燕月怀里,可还不等他开口,龙宿就搂住他的脖子,搂得极紧,虽不说话,凤昭也知他是不愿意,又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孩子的任性,只得瞅着燕月让她想办法。
“时候还早,”燕月抬头看看天色,微笑道:“那就有劳长公子了。”
“燕月……”凤昭苦笑,眼看都快月上中天了,岂是‘时候还早’?然而燕月根本就不看他,低眉垂目,一副‘真的时候还早’的模样。凤昭无奈,也只得送龙宿回去,心里却记挂着明早还要早起随师尊去圣陵祭祀的事。
这一路上龙宿倒十分安静,不说话,也不动,乖巧得很,凤昭当他是累了,也并不在意,直到进了云台宫的寝殿,凤昭才觉得事情有点儿难办了。
龙宿睡着了,而且熟睡中小手还紧紧攥着凤昭的头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将这缕头发从发髻里拉出来的,凤昭看着龙宿睡得极香甜极无辜的小脸儿,忽然觉得兴许这孩子比他想得要聪明得多,说不定还有那么点儿狡黠。凤昭摇头叹气,这孩子话也说不顺溜,怎会有那么多心思?定是巧合了。
不过想归想,不管怎样,凤昭那晚留在了云台宫。直到很多年之后,凤昭始终都不知道当时龙宿究竟是碰巧拉了他的头发,还是预谋的。
其实对凤昭来说事实什么样并不那么重要,因为那晚他躺在床上,看着龙宿软嫩的小脸儿,心里是极暖的,仿佛经冬的花田遭遇了煦暖的春风,一时百花齐开。
那晚,下半夜,龙首才到云台宫,悄悄掀开罗帐,看着两个爱徒睡得极香甜,看了好一会儿,才又悄悄离去,唇上染着莫名的微笑。而这事,凤昭和龙宿都不知道。那之后的很多天,龙宿都记恨着龙首那夜没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