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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旧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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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旧日
古墓之下阴暗闷热,空气稀薄。即便身体健康之人,也会略感不适。刘鸿隐内功深厚,此时并不在意。石榻上躺的人,却辗转反侧,苦不堪言。
蛊虫在体内繁殖,大约需要半夜时间;再修补脏器,则需更久。医活的几率虽然大,却免不了吃些苦。
零七自然明白“免不了吃些苦”的意思。所以当那些深入骨髓的剧痛来袭的时候,他只是向刘鸿隐告了声罪,便静静将头靠在石榻上,攥紧了身下被褥。
刘鸿隐也不说话,安然坐在一旁。零七头向内里偏过去,想来是不愿让自己看见苦熬的表情。
刘鸿隐倒并不担心最终的结果。老头子种下蛊虫后为零七检查过,显然是相当满意这位“试蛊人”,乐颠颠地告诉他“这小子身体不错,能熬得很。要不是受过内伤不能痊愈,压根用不着管他。扔在这里一日一夜,回头来看,又活蹦乱跳了。”
一句话差点让刘鸿隐当场冷下脸来。
零七躺在床上,眼前看不清,自然没注意到主人脸色不善。老头那番话,好像对他也无甚影响。他本对自己生死毫不介怀,却又因了主人之前一句话,蓦地生出些奢念。只道主人对图谱是势在必得,却从未想过自己也能一比图谱的地位。
他因周身剧痛辗转反侧,也曾偷偷向刘鸿隐坐的位置看过去——自然是什么都看不清楚。这么一想,又无端生出些恃宠而骄的不安。往日惩戒受罚之时,怎会有这保暖被褥和闪烁烛光,又怎会有人陪在身侧。
零七是不习惯温暖和陪伴的,这多少会让他无所适从。分出心来想这些,对疼痛的忍耐便会下降。他宁可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惩戒,有人在侧是为了监督自己顺从忍受。这样一想,果然便好了许多。熟悉的痛苦,总好过陌生的慌乱。
然而专心熬刑之时,若是痛得实在厉害,控制不住抖了起来,便有声音自身后传来,温和清浅:“零七,疼得厉害?”
又或者是“再忍忍罢”。
如此这般,竟是连一次微颤也未错过。
他想,自然是要再忍的,何须主人出言提醒。就好似……就好似主人一直在身后注意看着自己,一刻也不曾挪开目光。于是心里莫名便酸了,又想了些“即使锋折刃断亦不后悔”之类的事。
刘鸿隐并不知他一边忍痛,一边还有心思想这些七七八八的事。老头临走前吩咐了不可让零七陷入昏迷,否则蛊虫很容易反噬。他便这么看着,免得小暗卫一时忍不住昏了过去。
前半夜是蛊虫繁殖时间,还算相安无事。零七只是偶尔攥紧了被褥,轻轻抖动,只要自己出言相问,必是一句“属下无事,惊扰主人”,然后便强行抑制了颤抖。
到了后半夜,闷热的古墓也凉了些许。蛊虫繁殖完毕,便开始噬咬各处脏器。这疼痛不比发肤之痛,皮肉之苦,而是疼在腠理,只觉得柔弱易伤的脏器上,有千万根针同时带着线穿插。饶是千山出来的暗卫,对各种疼痛已有了相当的忍耐,也不曾练习过这内脏被修补的痛感。
刘鸿隐眼见零七在石榻上缩成一团,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出声询问了几声,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心中略一疑,脚下生风,已瞬间踏至榻边。这才发现零七头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大片被褥,双手绞成奇怪的形状,脸色如蜡,眉心纠结。不是他不愿回应,怕是一开口便忍不住撕心裂肺的惨叫罢了。
刘鸿隐皱眉,立即伸手封住他身前六大要穴,将人略微扶起。自己翻身坐上榻去,双掌抵上那人后心。他以前也曾以内力助零七调息,却不过随手搭于对方肩背或者腕间要穴,送稍许内力供其自行调息罢了。此时不经思考,已然调起大量精纯内力,强行替对方循环。
零七正痛得生不如死,连呼吸都找不着了。忽觉身体被人扶起,随后便有清凉舒畅之感游走全身。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又将他放下,动作间尽是轻柔小心。
内力一离身体,剧痛便又侵袭。脑中却迷迷糊糊,周遭声音渐渐淡下去,黑暗越来越盛。
“零七,先别睡。”温言在耳。本已昏昏沉沉,神志不清的人,听到主人的声音,还是下意识去分辨。
刘鸿隐捂着胸平复喘息,又道了一声“不要睡,听本王说话。”
那神智迷糊的人便听话地点点头。此时也只有一个人的话语,能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拉回来。
刘鸿隐刚动用了大量内力,额间也沁出一层薄汗。他声音仍是低沉醇厚:“本王随意与你说些话,你仔细听着,不要睡去。”
见那人朦胧中又努力点了点头,刘鸿隐才又开口:“零七,本王这些年来,总为一桩儿时遭遇耿耿于怀,以至偶会入梦。”
“本王幼时,常随父亲去京城觐见先皇。曾有一次在归途中,因贪玩独自离开,无意间走入了一座破败的城市。本王生于帝王之家,又是家中长子,天潢贵胄,何等宠爱。所见所用,皆是天下至品。虽也知世间有贵贱穷富之分……却从未见过那般破败的城市。”
他看了一眼零七,那人仍是死死攥着被褥,空洞的眼睛不停动着,似是认真在听。
“先皇之治如何,不必评说。然而当时那里离京城不足百里,竟是饿浮遍野,民不聊生,整个城市便如同一座食人的洞窟。可笑京城中,仍是歌舞升腾,尤唱太平。”
“那时才知道,城中早已有易子而食的情况。本王年幼,独自出现在城里,自是引起了他人觊觎。一伙饿到极致的匪徒,企图将本王烹煮分食。因本王不断挣扎,匪徒首领便恐吓般地,用匕首在本王脸上划了一道很深的伤口,威胁要放开我全身的血。”
“幸在那时,有一位少年侠士路过,挺身相救。本王来不及感激,为求脱身只能暂时逃离。”他说着,便觉眼前又是那条空荡却又幽深的巷子。
死一般的气息,弥漫着鬼魅般的窄巷。他忍着脸上的疼痛,不顾一切向前拼命跑,脚下跌跌撞撞。只听见后面那些人围着少年侠士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恍惚中,好似听到那少年侠士一声痛呼,他心中一震,仍不回头。
不料那巷子竟是条死路,身后追赶之声愈发强烈,刘鸿隐只觉得恐惧绝望。却见巷子尽头,站着一个小男孩儿。那孩子比他自己还要小一些,一个人站在角落,极为清秀白嫩的小脸上带着些许惊吓和关心:“小哥哥,你怎么了?”
刘鸿隐此时太为恐惧,并未说话,便听他软软糯糯的声音又问:“你看见我哥哥了吗?他拿着剑,说要去救人,让我在这里等他。”说着,就笑了笑:“小哥哥,我哥哥很厉害的。你和我一起等他,他很快就会回来。”
刘鸿隐咬牙退了一步,心道你哥哥或许已经被那群人抓去吃了,又不好直说。却见那个小男孩儿又靠上来:“小哥哥,你脸上在流血,是不是很疼?”他伸出白嫩嫩的小手,便向那流血之处摸去。刘鸿隐并不习惯被人触碰,此时躲让不及,竟被他摸了正着。
一瞬间,刘鸿隐只觉得脸上痛得要命的伤口缓缓闭合,竟像从未受过伤一般。同样的伤口,却在那个小男孩儿右脸上慢慢出现。因小男孩儿比他更小,这伤口便显得更长更恐怖。
小男孩显然也是吓呆了,睁大了眼睛望着刘鸿隐,却忍着不肯喊痛,也不肯哭出来。
刘鸿隐看得真切,那眼神中只是不解,却没有怨憎。他也学着小男孩的样子,去碰对方脸上那道伤口,却只摸了一手鲜血。
小男孩似是看出了刘鸿隐的意思,虽然疼得眼泪都在眼眶中转,竟还冲他笑了笑:“小哥哥,你脸上没有了血,真好看。我要去找我哥哥了,你要小心哦。”
刘鸿隐便呆了。那个小小的孩子清秀的脸上虽有一条可怖的血痕,一笑起来却是如此温暖从容,仿佛最暖的阳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小男孩儿对他道了别,便一个人向巷子外面跑去。小小的,孤零零,却又带着一身阳光的身影越跑越远。
刘鸿隐再没有等到那个孩子回来。他被父亲的暗卫找到的时候,已在巷尾昏了过去。即便日后自己长大,想找到当年那对救过自己的兄弟,却也无迹可寻。渐渐的,便也不去在意。
直到那日在千山刑堂,他看见了摘下面罩的零七。
刘鸿隐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认真聆听的零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剧烈挣扎起来,脸色惨白到不忍去看。他尽力吞下痛呼,哑着声音开口:“属下……会为主人……写下……图谱内容。主人……可以……多派人手……去寻……去寻……那位……”
刘鸿隐一愣,零七向来聪敏,此时为何这般转不过脑筋。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何须刻意去找,他……”
身边汗湿的手,突然不顾身份地抓住他的袖子,零七摇着头,沙哑的声音中充满了乞求:“主人……属下定会……为主人找到……找到……求主人……不要再说了……”
刘鸿隐愈发不解。零七一直温顺听话,今日为何执迷不悟。见他蜷在石榻上,如受伤的小兽般颤抖不止。眼神虽无法聚焦,却仍执念地看着自己。
“那道伤疤,”他轻轻将零七额上湿发拨开,拂过那条蜿蜒可怖的伤痕,“和你脸上的,一模一样。”
听完这一句,一直在榻上辗转苦熬的零七,却停了全身的动作。空洞的眼睛直直盯着上方,良久没有动静。
“零七?零七!”刘鸿隐摇了摇他,却仿佛摇着一个死人。若不是心跳还在,气息不稳,他怕是真的要以为眼前之人已经死了。
“零七,和本王说句话。”明知只要命令,那人无论如何不敢不从,此时却还是温言出口,不忍吓他。
榻上之人微微动了动,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苦涩和绝望,以至于刘鸿隐当时便怔了一怔。“是……属下在。”
这又是怎么了?完全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反应,刘鸿隐不解地皱着眉。他知道了这事,难道不应该略感安慰和高兴么?
零七似是太累,终是闭上了眼睛,又添上一句:“主人放心,属下不会有事。属下性命为主人所有,不会自断生死。”
刘鸿隐只觉得心中气息不顺。
他想起早前零七不肯治疗,却因了自己一句“没有了你,本王要那图谱何用”,便乖乖躺在这里,不言不语硬抗过这番治疗的痛苦。自己这话的意思,当然是指零七便是那身负异能之人……而对于毫不知情的零七而言,或许意味着自己对他的看重,已在图谱之上。
他之所求,何其低微,何其简单。不过是在主人心中地位,能与一本秘籍等同。靠着这份奢念,便可以沉默地熬过脏器被千万根针来回穿插的痛苦,便可以在痊愈后再次把生命放到指尖,一次一次去为自己赴死。
而自己却连这点奢念也点破了。刘鸿隐见他颓然闭目的样子,心中竟然不忍。
他确实自看见零七的那一刻,便知道这身负异能的人便在自己身边。他将零七救下,平日刻意给予温和,让他以为得到了不同于其他暗卫的对待,让他一心一意,感恩戴德。甚至几次起了杀心,最终都因提醒自己“此人大有用途”,而放手饶过。
其实何必如此,即便他不曾给予任何温柔,即便他再冷酷折磨,这个人还是会忠心耿耿,为自己去赴死。刘鸿隐向来心智冷厉,出手干脆。却从不曾像今日这般想过,自己是否太过不通人情,是否太过残忍。
零七只觉鼻眼极酸,赶紧闭了眼睛。心中一片凄然,凉得透彻。身份悬殊和誓死效忠的誓言,忽而都变得有些可笑。他一遍一遍地想,主人何须如此,何须如此……只需一句话,即便要他代替任何人去死,他又怎会有片刻犹豫。一想到以前那些温和话语,宽容相待,似有似无的在意,竟无一样是出自真心,便觉得心中鲜血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剧痛有所缓解。两人一躺一坐,便这样枯熬了一夜一日。直到零七不再发抖,从汗湿的被褥上撑起身体,榻边闭目养神的刘鸿隐才睁开眼睛。
零七的眼神中已恢复了冷静,丝毫无怨。他真的就像一个工具,无时无刻不在精密运转,即便偶有磨损,修复之后又如崭新一般开始运作。
一夜一日的无助、惶然、颓废和绝望,若不是刘鸿隐佯装休息在他身畔守着,估计也不会相信眼前之人曾有过那么痛苦的表情。
而他此时,竟然仍旧丝毫无怨。刘鸿隐用过很多人,敬畏和忠心见得太多。比如严离和夜玄,他信任,却不付真心。然而这一刻,他只觉得,若是辜负了眼前之人,大约再不会有这样一双无怨无怼的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