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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转托2 ...

  •   书房四面挂满了名家字画,又倚着墙设了三个博古架,博古架上也放满了瓷器,左遥扫了眼,从前朝的珍品到如今的佳作都有收纳其中,塞得满满当当。

      齐望士带着左遥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内室里布置的素雅些,墙上也只挂了幅花鸟图,用的是泼墨的手法,寥寥几笔就一改以往花鸟寄富贵的靡靡之态,尽显清直雅致,又不失韵味。

      虽只有黑白两色,却依然像是闻得到花香,听得到鸟叫。

      见左遥多看了那画几眼,齐望士便笑言:“先生对这画感兴趣吗?”左遥回过头,笑说:“这画倒是挺有趣。”

      这画,花用的是牡丹,鸟用的是喜鹊,一副讨喜的富贵画做派,骨子里却还透着股孤高的文人气息,旁边则无名无字无章。

      齐望士见左遥喜欢,就多说了几句:“先生有所不知,这画可是大有来头,何止有趣二字。”左遥落座后,听闻这话就笑问:“什么来头?也说来我听听,免得我太孤陋寡闻了。”

      齐望士说:“先生可知左子遐?”左遥脸色未变,笑着点头说:“在下孤陋寡闻,并不清楚这人。”

      齐望士先是有些惊讶,随后细想,笑着一拍脑袋,说:“是我糊涂了,这都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先生遁世绝俗已久,不清楚也是正常的。”

      齐望士道:“这画,便是那左子遐画的。”左遥顺下去一句:“是吗?”

      那齐望士又接着说:“硕王爷当年喜好左子遐的丹青,是天下人都知道,左子遐逝世后,生前所画的丹青,字画被两方保存,民间流出来的甚少,难见其真迹。”

      话隙间看见眼前的桌子还是空空白白,齐望士一下子停下,喊来侍女奉茶。

      又说:“对不住了,说的兴起,都忘了给先生上茶。”左遥摆摆手示意无事,说:“无碍,家主请接着说吧。”

      齐望士就接着刚刚的话,继续往下说:“硕王爷那是何许人也,古玩字画堆出来的人物了,却独爱左子遐的丹青,想必是有些不同的,可惜啊,左子遐逝世距今也有三十六年了,无缘面见此人,只好花重金求他的画。”

      “可惜投来的都是赝品,可能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落魄画家找上门来了,他也是走投无路,说自己有左子遐的一副真迹,我一看这画,就觉着不同,一看无名无字无章,正是左子遐的习惯,后来拿去给鉴画师,鉴画师说这画用的确实是左子遐常用的技巧所绘成,于是我便买下来了。”

      左遥又看了眼那幅画。

      他从前画画,只画山水,后来就算画了些人物画,对象也只有一个人。
      没画过牡丹,也没画过喜鹊。

      冒充他名号的,学他画画技巧的,常有,死前那几年,渐渐也都消失了。也是,人都成了过街老鼠了,又有什么人愿意去学呢。

      生前所见的人,只有照搬照抄的做法,而这个画者却是学了他的技巧,画了自己的画,甚至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某种程度上,他本应是位妙手丹青。

      可惜,还是要冠上别人的名号。

      左遥望着一处,模模糊糊的想着从前。

      他的名声在生前贱如烂泥,现在却会有人为此买账,倒是有些不真切了,差点以为这个左子遐,只是恰巧同字的人而已。

      恍然间,就听到那齐望士很是可惜的叹道:“那左子遐,也算是个人物了,名门望族出身,一手丹青一手行草冠绝京华,可惜月盈则亏,人绝则命薄啊,想来这世间,得到的总归是有代价的。”

      月盈则亏……
      人绝命薄……

      左遥低头喝了口茶,冰冷的手指在带有余温的杯壁上停留许久,直到变凉,未发一言。
      那齐望士见左遥不予评论,只是低头喝茶,顿时有些尴尬,正想说些什么时候,门外就传来了些声音。

      齐望士便说:“想必是先生的人带着……那位来了。”齐望士在对逢生的称谓上犹豫了会,还是用“那位”略过了。

      话音刚落,逢生与谢薄也被带进了内室里了。

      逢生想行个礼,还没弯下腰就被那齐家家主扶住,那齐家家主口中还念念有词:“免礼免礼,无须多礼无须多礼。”逢生正是奇怪,侧头一看,谢薄都已经绕过齐家家主走向左遥了。

      左遥说:“逢生,你过来罢。”逢生走了过去,左遥望了眼逢生身后的齐望士,齐望士立刻意领,表示自己先出去了。

      素净的内室此刻,便只剩下了左遥,谢薄,逢生,还有那温和隽永的檀香。

      沉默良久,左遥先开了口:“你觉得齐府如何。”逢生看了眼谢薄,见谢薄依然是低头不语,才反应过来是问的自己,于是回说:“想来应该是不错。”左遥点点头,说:“是不错,齐府的牌匾是硕王爷提的字,数十年前就已经是有名的商贾之家。”

      八十年前齐府还不在清州,而在祁京。
      齐耀民也不是商贾世家的先祖,而是一个正春风得意的探花郎。

      当时的读书人以一心考取功名为上,为此寒窗苦读数十载,而齐耀民,年方二十,刚行冠礼,就中了探花,是大祁历代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打马游街时,风头竟比状元还盛。
      高头骏马,鲜花满怀,确实担得起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他也成了当时读书人的竞相学习的对象。

      两年后,齐耀民罢官行商的消息再次沸腾了整个祁京。

      士农工商,士为尊,商为贱,商业也被称作贱业,,没落的士族就算再落魄,也可以在家财万贯的商贾面前趾高气昂,这就是阶级身份的差距,商人之子不可为官,选择了商途,那么就只能由商转农,绝没有再从商入仕的可能性了,所以有些名气的读书人都不愿与商挂上关系,写的字,画的画,多是赠送,绝不提贩卖二字。
      可如今,偏偏有了个齐耀民。
      由官入商,还混的风生水起,这件事也成了祁京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读书人中的笑柄,不过很快,齐耀民也从竞争激烈的祁京搬到了清州,在清州一带建立了自己的势力。

      逢生正在琢磨左遥为什么突然提起齐府,就听到了前边飘来一句。

      “今后,你便在齐府生活了,以齐府七少爷的身份。”

      逢生惊惧之下,愣在原处,呆呆地看着左遥。
      左遥也并不想逼得他太紧,于是耐心的等他回过神来,谢薄低下了头,像是不忍再看。
      过了许久,逢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魂,然后扑通一下就跪下了。
      左遥最见不得他跪下,往日里从不让他行师生间的跪拜礼,见此情状,便是一声轻喝:“起来!”
      逢生听到了,却没有起来,只是望着左遥,说:“逢生愚昧,先生可否告知逢生是做错了什么吗?”左遥垂下眼睛,默了许久,终是一句叹息:“你很好,什么都没做错。”

      “那为什么?”说这句话时,逢生眼睛努力睁大了点,想着眼泪千万不要掉下来,都要被抛弃了,还要掉着眼泪,实在是太过难堪。

      想是这样想,但是心脏抽疼实在厉害,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模糊了视线,啪嗒啪嗒地就砸在了地上。

      左遥走上前去,掀开了那张面具,想为他拭去泪珠,逢生向后一仰,打开了左遥的手,眼睛仍是直直的看着左遥。

      左遥不禁感慨,父子果然是父子,虽然没在一起生活过,但这拒绝人的方式却是如出一辙。
      然后说:“日后如若有机会,我会一一告诉你,只是你现在并不适合听。”
      其实刚拍开左遥的手时,他就已经后悔了,见左遥准备起身离开。

      逢生又抓住左遥的衣袖,死死的抓住,哭着说:“先生我错了,我错了先生,你不要丢下我。”

      他也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抛弃,只惊惶的追随本能,一边道歉,一边哭的极其凄厉,像只濒死的幼兽最后发出的叫喊,一声一声的刺激着人心,谢薄不忍再听下去,留下句:“我在门外等你。”就出了内室。

      左遥反手握住逢生的手,轻声宽慰说:“这并非是抛弃,只是我与谢薄所谋之事对你来说过于凶险,你在齐府我会更加放心。”过了许久,逢生仍是低着头,手依然没有松开衣袖,只是相比刚才冷静了许多,问:“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先生都不会改变心意了?”
      抬起头,眸中的泪光仍在,只是神情却冷静了许多,又问一句:“是不是日后先生再也不会来见我?”

      左遥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他在祁京,或是老死,或是病死,或者更不济,被处死。
      而逢生如果不出意外,会在清州安定下来,在这里长大,行冠礼,娶妻生子,再徐徐老矣。
      或是出了意外,毒性发作了,那他下半生就会与毒进行生死较量,也无缘再去祁京。

      如果左遥活得足够久,那可以在清州再见逢生两面,一面在婚堂,一面在灵堂。
      总之祁京清州两地相隔万里,今生相见的机会甚是渺茫。
      至此,风定山上的十二年,皆如大梦一场。

      逢生松开了衣袖,整理了一下衣袖上的皱褶,木然的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刚擦去,就又有新的流了下来,擦也擦不完,逢生只好用袖子遮着眼,宽袍大袖挡去脸上的全部神色,只有微弯的脊背和身体微颤泄露出了他的真实。

      左遥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好撑着膝盖,慢慢的站了起来,刚站起来时,一阵眩晕,几乎站不住脚。
      等到眩晕过去了,左遥说:“等你长大些,你可以来祁京,我一定会为你设宴。”

      其实这是无力的安慰,左遥来清州和逢生去祁京是两种意味,他这样聪明,又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这场转托,本质就是残忍的,无论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最后,左遥也没有再说什么了,沉默着走出了内室。
      内室中,独留逢生一人,跪在地上,以袖遮眼。

      谢薄见左遥出来了,默默无语的走了上去,一起出了门。
      门外齐望士正在那候着,见两人出来,也上了前,说:“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妥善照顾好那位。”左遥已经没有力气回笑和说些客套话了,只能点点头,又对着身后的家丁说:“不必跟着了。”然后便继续向前走。

      快到门口时,谢薄问:“还好吗?”他问的不止是逢生,也是左遥。
      左遥笑笑,没有回答。
      到门口时,门口一拿着双红灯笼的家丁走了上前,弯腰递给了谢薄,谢薄接过灯笼,笑了笑,说:“逢生原来是买给你和他的,没想到现在是变成你和我的了。”说罢,递了个灯笼给左遥。
      左遥接过,低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薄便说:“你不需要想太多,我知道……”话还没说完,左遥打断了他,淡淡地说:“我没有感觉。”
      话一出口,谢薄双目微睁。
      左遥望了眼天。
      此时月亮倒是出来了,清冷的月辉照着马路也照着沟渠,照着雕梁画栋的齐府,也照着不蔽风雨的陋宅。
      侧过头,左遥看着谢薄,说:“我与他相处十二年,他奉我为师,今日分离,我没有感觉。”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但是却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谢薄怔住,想说些话出口,只是喉咙干的挤不出一句话。

      左遥几不可见的笑了一下,问:“我还算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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