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中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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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的升学通道很单一，中专技校与高中的分数线之比已经和现在差不多，大部分孩子是想上高中而考不上的。但中考志愿却是考前半月就得填妥上交，落笔无悔。
何茜还记得，病床上的母亲与父亲商量了半宿，末了犹豫地对何茜说：“茜茜，你看你这学期的成绩滑得这么厉害，好高中看来是读不上了，差一点的学校升学率又不行，三年后考不取大学的话还不是白读了啊。咱务实一点吧，卫校的分数线你能过。考卫校，早点工作，帮你爸爸减轻点负担，以后也能照顾我，好吗？”何茜看着一旁闷头抽烟的父亲，用眼神倔强地向他求救：“不，我不喜欢做护士！医院我已经待够了！我不要一辈子都泡在医院里！我要读高中我要读大学！爸爸！”母亲还想说什么，父亲掷下烟头，狠狠踩灭：“别说了，茜茜一定会读大学的，填高中！”就这样，这个在家庭大事上一向对妻子惟命是从的男人第一次做了回主，在女儿的志愿表上写下三所高中的名字，并勾选了“不服从调剂到中专、技校”。母亲一声长叹。
然而，何茜果然没考上她的第一志愿——升学率达百分之六十多的母校高中部。
那个炎热的六月底，何妈妈被医院劝退回家等死。两年里彼此已经处成了朋友的医生对何爸爸说：“老何啊，我们真的尽力了，可天命难违啊。与其在这儿耗着浪费钱，还不如带嫂子回家过几天顺心日子吧，也不过就七八天了。”没过几天，何茜的档案落到第二志愿的高中去了，可那所学校的升学率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二十几。
多年后的六七月，何茜在自己成为焦头烂额的中考生家长时，才深刻体会到父亲当年的不易。
一面是恩爱了十几年的病妻从六月底的生命垂危里，被他用绞尽脑汁搜罗来的各种偏方生生拖到8月末才撒手人寰；一面是托尽关系卖尽人情，把宠溺了十几年，却偏偏不争气的爱女从第二志愿学校打捞回第一志愿的高中。何茜无法想象，当年的父亲一手死命地拉拽母亲正越走越远的生命，一手搏命地为女儿的未来打拼前途时，心里忍受着怎样非人的痛！
15岁时的何茜只觉得自己委屈。
六月初考前备战那几天，爸爸不让她再待在医院里陪护妈妈，叫她独自住回郊区的家里临阵磨枪。中考三天，考场在另一所离家比较近的学校里。同学的爸妈都是守候在考场外眼巴巴地等，子女一出来就有各种零食补品伺候。只有自己是孤零零地进进出出，早饭只有面包牛奶，午饭在学校附近的小吃店解决，晚饭得自己回家捅开煤球炉，热一下爸爸早已做好的简单饭菜。15年来，被父母娇惯着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独生子女何茜，晚上独自在家反正没人管了，堵着气，睡不着，也看不进书，索性偷偷打开电视夜夜看得昏天黑地。
有一天半夜，爸爸趁妈妈睡熟，赶回家取换洗衣服也顺带看看女儿，发现家门被何茜反锁了，爸爸越来越大声地敲门声没喊醒何茜，倒是把邻居弄醒了。好心的邻居让爸爸从他们家阳台翻进自己家，爸爸进屋一看，电视机开着，里面节目全部播完，一片雪花。何茜倒头在席梦思里睡得四仰八叉，书本讲义作业本和闲书混杂着散落一地。爸爸火起，把床按得像蹦蹦床那样，被弹起的何茜才勉强醒来。醒过来就听劈头一声断喝，半夜里何茜被爸爸絮絮叨叨骂了很久。
学生时代的的何茜常常想：当初那样的环境，怎么能怪我考不好呢！反正爸爸是那个年代的能人，左手进右手出的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电视机票、电冰箱票、洗衣机票……各种各样的时髦票为他在社会上织就了庞大的关系网。要不何茜的档案怎么能从那个第二志愿的高中里被提回到市招生办，又重新落到了何茜母校的高中部呢。母校也不是白招她，爸爸为母校校办厂弄到的一火车皮钢材的批条买了何茜卷子上缺的那几分。从此，何茜对“老师”这个词儿的崇敬就少了几分，师范毕业后死活也不肯去做老师。这是后话。
何茜的中考，前前后后是那样的灰败。
何茜原来的好朋友是班长章华，成绩一向很好。她俩的父亲是同事，两家人也就住在同一个厂职工新村里。念初中前，她俩就在厂里为职工子女办的暑假班上结成了好姐妹，初中又正好进了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初一初二的时候，何茜的成绩还没明显下滑，章华是她的竞争对手。她俩是最亲密的竞争对手，成绩上你追我赶，交情上是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课间拉手上厕所的那种。可是临近中考，何茜越来越不愿意靠近章华了，她无法阻止爸爸说：“你看看人家章华……”，就只能选择再也不看章华，彼此迎面走过也假装看不见。
后来，章华作为初中部优等生免试直升进了母校高中部的重点班。再后来，章华作为高中部优等生被保送进了本市最好的大学英语系，毕业后留校做了物理系的英语老师。再再后来，大学讲师章华辞职下海经商做了弄潮儿。再再再后来，赚得盆满钵满的女强人章华突然关掉公司回归了家庭……。章华的半生轨迹始终是这一代人的成功典范，让何茜羡慕不已并顾影自怜“其实我们小时候是差不多的……”。
漫长的岁月里章华曾一次次试图接近何茜，可何茜总是避而远之。直到多年后，何茜不再怕那句“你看看人家章华…….”了，俩人才重新成为闺蜜。
和章华走散后，同班的董佳敏成为何茜的好朋友，点缀了何茜灰败的初三生活。董佳敏的家就在学校边上的平房里。所以缺人管的何茜经常跟董佳敏回家玩。董佳敏也缺人管，不知道为何，她家里经常没人，但有很多书，有很多何茜家里绝不允许存在的书——琼瑶、金庸……更多的是古龙。
唉，那个时候的老师和家长都是见其色变的，坚决抵制孩子们受这些文化糟粕的毒害。谁能料到二三十年后这几位竟都成为了中国通俗文坛上公认的大咖，金庸甚至出现在了中学语文考题里！他们成为何茜这一代人集体的少年记忆，如果谁说自己小时候压根儿就没读过他们，简直要被大家怀疑其人生了。
何茜从小就喜欢看小说，儒勒凡尔纳的科幻，柯南道尔的侦探，甚至爸爸喜欢的伤痕文学系列都是她发现董佳敏家宝藏前的至爱。在这座宝藏里，何茜看的第一本是《剪剪风》，一下午就看完了，从此最迷琼瑶。
董佳敏自己是爱古龙的。有个周末，何茜去她家换书。那个时代，沿街老房子白天都不时兴锁门的，何茜直接推门而入，就见董佳敏呆呆地坐那儿。问半晌，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古龙死啦！我怎么办啊？”何茜莫名好笑，强忍着笑安慰她半天。那时候“粉丝”还只是一种食物，换今天来说，董佳敏绝对是古龙的脑残粉。后来，何茜在网络上看到，其实古龙早死了，只不过1989年的咨询闭塞，导致古龙在董佳敏心里多活了四年。
古龙迷妹董佳敏其实不是个傻孩子，她是个很早熟的女孩子，初二的时候身体就发育得前凸后翘。她的皮肤稍稍有点黑，所以每天都在脸上偷偷抹上一层粉再来上学。她的化妆手艺很好，班主任居然一直都没有发觉。自从何茜和她好上了，校门口抄霸抢初中生零花钱的小流氓们从来没敢拦过她俩的路，连对着她们吹过来的口哨声都能让董佳敏一眼瞪回去半句，噎在那条花里胡哨的嗓子里出不来。这时候何茜就觉得，董佳敏像古龙笔下的女侠。
然而，董佳敏的学习成绩非常不好，她是被班主任常常点名批评的差生，所以爸爸不许何茜与她亲近。但何茜喜欢董佳敏每天早晨一边喊着“死啦死啦”一边抄她的作业；她喜欢董佳敏在班主任进教室前紧张兮兮地凑脸过来问自己：“快帮我看看，哪里没抹匀？可别被老巫婆看出来哦”；她还喜欢看董佳敏一边挨着任课老师的骂一边偷偷对她使眼色用嘴型骂还给老师。曾经的优等生何茜觉得，董佳敏真好玩，董佳敏真有胆。
为了能和董佳敏腻在一起，何茜学会了撒谎。今天是老师留堂啦，明天是帮着宣传委员出黑板报啦，反正总有理由晚归。
一天下午，在董家，董佳敏从褥子底下摸出一本脏脏的破杂志给何茜看。比爸爸订阅的《萌芽》薄一点，封面上花花绿绿的印着些很低俗的图片。何茜曾在火车上见过这种杂志，兜售它们的男人把它们揣在夹克衫胸前，摇摇晃晃地在车厢里走。晃到邻座单身男旅客眼前，就一拉拉链露出杂志一角，低低问一声：“解解闷，要不？”男旅客不耐烦地挥挥手，他就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一路这样问下去，去了下一个车厢。这时董佳敏拿出的这本和何茜看到的那一角很像，何茜就对它充满好奇了。董佳敏神秘地说：“里面有很刺激的东西，你敢不敢看？”何茜就更好奇了。于是，董佳敏帮何茜翻到右下角很脏的一页上，那页角一看就是被很多次反复摸捏翻动过的，说不定还都是沾着唾沫翻的，何茜一阵反胃，但好奇心更盛。董佳敏嘻嘻笑着指给何茜看那段文字，看得何茜脸红心跳也捂嘴嘻嘻笑。何茜就这样在董佳敏的指引下，从低俗的文字里知道了生理卫生课本没讲清楚的东西。
初中毕业后董佳敏去了哪里何茜不知道，反正董佳敏是考不取高中的，她也不想考高中。那段时期，由于自己溃败的中考和妈妈正在垮塌的生命，何茜几乎和全班同学都失了联系。何茜不知道的是，1989年的初夏，由于特殊原因，学校也没再像往年那样组织中考毕业生们的各种返校联欢活动。他们这届学生在完成中考最后一场考试，从考场中走出来时，就走散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都是在各自对未来的不确定中忙忙碌碌着各奔东西的。
1989年没有微信没有□□也没有家庭电话号码，孩子们之间的情谊只能靠通信或互相走访来维系。董佳敏是懒得写字的，她也不敢去何家找何茜，万一撞上何爸爸怎么办？何爸爸对她厌恶至极。在他眼里，章华是那个他女儿永远也够不到的“别人家的孩子”了，而董佳敏则是导致何茜滑向差生序列的罪魁祸首。
多年后，章华辗转找到了何茜并把她拖进初中同学微信群里，何茜在群里找到的董佳敏变成了一个好脾气的酒店总台接线员。何茜尝试着与她再做朋友，但董佳敏开始躲躲闪闪了，亦如初三乃至整个高中时期何茜对于章华友情的躲躲闪闪。最后，何茜只能不再打扰那个顶了董佳敏名字的好脾气女人。那天下午带着何茜看黄书的董佳敏；那个哇一声哭出来问：“古龙死了，我怎么办？”的董佳敏死了，死在何茜记忆里的1989年春天，从此成为永恒。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中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