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不能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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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真正死的是何茜的妈妈。
6月底被爸爸从医院抱回家的妈妈瘦得只剩下一身的骨头。那骨头好像也缩了水，又短又细，一根根支在薄薄的皮里，搭成一个妈妈。这个妈妈头上秃秃的，覆一层稀薄的绒毛，原来白净的皮肤也变了，被药物催得黄亮亮的。这个妈妈再也站不直，何茜扶她去上厕所的时候，原来有一米六身高的妈妈只能靠到何茜胸前的高度，她佝偻着一节节外凸的脊椎骨挪步，如果不是中间有个硕大的肚子挡着，何茜怀疑她会立刻坍塌下去。是的，即使到了现在，何茜也还是觉得那时候自己每天半抱着往卫生间挪的妈妈就像个鬼。这种想象伴随着怀念，何茜常常觉得自己从15岁开始，心就硬得残忍了。
妈妈原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何茜从小就怪她不肯遗传给自己。即使是病到眼睛里的眼白全都发了黄，那眼睛还是会说话。因为，病到这步田地的妈妈，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那精明强势的脑袋。
妈妈的生命力不旺盛，但意志力很顽强。医生原本在6月底给妈妈宣判了死刑，七八天后执行。可妈妈在爸爸的生拉硬拽下竟然扛过了两个月！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也许还能再扛久一点。这两个月里，她咽下爸爸寻来的所有苦药和各种奇怪恶心东西熬成的汁水。她用尖锐的痛苦熬成苟延残喘的生命，多陪伴也多煎熬了何茜两个月。渐渐地，那些汤汤水水什么颜色什么浓度多少量地喂进她的嘴，过一阵，再什么颜色什么浓度多少量地流出她的身体。妈妈的身体成了一截干净的空管子，只负责把那些液体从碗里导入到马桶里。
最后那天，何茜听到已经在家里帮忙照料了一周的奶奶拉住正要出门去取新偏方的爸爸，在大门口低低地劝：“儿子啊……妈不舍得你啊……算啦......你…..还是去准备一下衣裳吧……别”。何茜赶紧从自己房间跑出来，关上妈妈卧室与客厅之间的门。与此同时，压抑许久，也快瘦成人干的爸爸终于暴跳如雷！这个做了四十几年孝子，三四岁时就会对挑事儿玩的邻居说：“你不要瞎讲，我妈打我是为我好”的男人，今生唯一的一次指着老太太的鼻子低吼：“你什么意思！什么衣裳！你走！再也不要你到我家来了！”何茜关门的刹那，看到爸爸眼睛血红，像要吃人。何茜不记得那天奶奶是怎么走的，也不记得爸爸有没有再去取药。她只记得当时自己很紧张，关上门立刻回身去看妈妈。妈妈和往常一样侧躺着，一动不动，像是又睡着了……。
看了一会儿，见妈妈没动静，何茜放了心，就蹑手蹑脚溜回自己房间，房间里有乡下来的表弟。表弟在等她玩七彩游戏棒。
以前，每年暑假都是妈妈送何茜去乡下过的。何茜在乡下待两个月，跟着表弟在田里跑，玩得像野人一样疯。一送一接，前前后后，妈妈也能在乡下待上四五天，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今年去不了，所以表弟就来了。表弟比何茜小三岁，是妈妈表哥的孩子。妈妈也是独生子女，表哥是当成亲哥的。再加上，何茜本来应该有个弟弟的，如果活着，该和表弟同岁。因此，妈妈格外喜欢这个表弟，前两年也承诺等他小学毕业的时候，暑假里接他来城里住几天新楼房。所以，这个暑假，何茜的房间就归了小学毕业的表弟，何茜则搬到爸爸妈妈房间里住。
从医院回来后，妈妈已经爬不上高高的席梦思了，她每天都侧卧在旁边的沙发床上。这种三人软沙发，海绵垫子打开后能变成一个矮矮的双人床。这个床以前是何茜每周六晚上的领地，因为每周六晚上何茜获准能进父母房里看电视，直看到睡着。但是，这年6月底妈妈出院回家后，何茜在这个房里就没有固定领地了。和在医院里一样，这两个月，每天晚上她和爸爸都得轮着陪护妈妈，妈妈的觉轻，随时会醒来，有各种各样的需求。所以轮到陪护的人是不应该睡着的。何茜和爸爸商量定，轮到睡觉的那个就去席梦思床上安心地睡，轮到陪护的那个就在妈妈的矮床边席地而坐看看书。
何茜本来就是个夜猫子，这个暑假没作业，父母也放松了要求，随她看自己爱看的书。所以，何茜当班的时候从来没有睡着过。
这天的上半夜轮到何茜陪护妈妈。
妈妈已经睡着一会儿了，爸爸也在席梦思上打起了呼噜。何茜趴在矮床边的地铺上，手里的《心有千千结》快看完了，她渐渐有了些困意。……不能睡！再熬两个小时就能叫醒爸爸换班了。……这段看完就去换一本书看……不能睡！……换哪本好呢？……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何茜是在爸爸的惊呼中恢复意识的，她愣了一会儿才听明白爸爸急促的问题：“何茜！你妈呢？”等她再愣愣地转头看眼前的矮床，才彻底清醒了。妈妈不见了！几天前，妈妈就无法从床上坐起来了呀，吃喝拉撒全部是躺着完成的。可现在，妈妈居然不见了！何茜张口结舌的又迷糊了。
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在何茜的意识里始终是模糊的。唯一有些许影像的画面是这样的：鲜红的血糊在妈妈的手腕和它近旁的地面上，像是红色的胶水把一点点小的妈妈牢牢黏在了厨房水槽边的地上。
“茜茜，你爸胆子小，性格懦弱，始终像个没成熟的孩子。你长大了，妈妈走后，你得多照顾他，遇事也让着他点。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妈妈对你很放心，你不要难过，好好安慰爸爸，你们好好过下去。”妈妈的遗书最后两句话是写给何茜的。何茜一遍遍地读，心里也一遍遍地喊“凭什么要我安慰他！”“凭什么你能放心我！”“你丢下我，却还要我照顾爸爸安慰爸爸？”“凭什么我不能难过，你觉得我不会难过吗？就因为我给你擦屁股的时候嫌弃了一下？就因为我每次只用两个指头捏着去洗你的脏裤子？就因为我值班的时候睡着了？”“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活泼开朗了15年的何茜变得沉默寡言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在心里说话。说过很多很多话。
她在心里说：“妈妈根本没有力气坐起来啊，对于她来说，从床上到厨房水槽边是很长的一段路了。而且我还躺在她的床脚下呢，她下床怎么可能跨过我却不碰醒我呢？“虽然何茜更多的时候是在说：“不该睡着的，不该睡着的，我怎么能睡着呢……”但她又会立刻恶毒地揣测：“我都嫌弃过妈妈，爸爸就从来没有嫌弃过她？毕竟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妈妈了，她像个鬼！”“她真的是一个人偷偷溜到厨房的吗？每天晚上都是我去喊爸爸起床换班的啊，那晚他怎么会自己醒过来的呢？”她甚至说：“妈妈真的是自杀的吗？她拿得动菜刀吗？”……
然而，那封遗书就摆在妈妈的枕头边，除了最后那两句话是给何茜的，前面错别字连篇的一大段字都是写给爸爸的。里面甚至还写：“现在家里只剩下两千块了，你别出去借钱，这点钱给我办后事，够了，尽量简单点。”
表弟走的时候在妈妈灵前上了最后一柱香。出事后，他吓坏了，一遍遍地对大人们诉说那天半夜里他看到的情景。那是妈妈活着时的最后一幕，只有表弟看到了。他说：“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路过姑妈房间门口。门开着，姑父和茜姐姐都睡着了。姑妈醒着，还坐在床上写东西。我在房间门口叫了她一声，问她在干什么？要不要我帮忙做点啥？姑妈说她没事，只是坐一会儿，让我赶紧回屋睡觉，我尿完尿就回去了。我不知道那时候姑妈是在写遗书啊，要是我早知道了，我肯定不会去睡觉了啊。”
表弟上完香，一边对着妈妈的遗像磕头，一边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了这么一遍。照片里的何妈妈烫着当年流行的爆炸头，白白净净，红唇弯弯，妩媚地笑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她对表弟和跪在一边的何茜说：“我都明白的，好孩子，别怪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不能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