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华》谨悫世尘

3、沉景（二）

　　宫女侍卫见了来人，纷纷下跪，口称“二殿下”。来人挥手以示，踱步至青年面前，颇为亲热地拍拍青年旁边捧着木槿叶的人，笑道：“三弟此行，当真是收获颇丰。”那人也笑，言语间却不显弱势：“不敢。不过那木槿上仙与沉景公子，想必很合皇兄的眼罢？”
　　二皇子闻言，却好似并不在意其中锋芒，和和气气应道：“我虽为皇子，但到底一介凡人，哪里敢染指仙人？”
　　好似那眼神火热的不是他一样。
　　“而且——”他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看向青年：“那沉景公子又和国师大人陈承清生的如此相像，我可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陈承清不动声色，不作言语，仿佛事不关己。
　　沉景捏紧衣袖，竭力不去看幻镜中的陈承清。他不明白槿的意思，却知道陈承清生的什么样——将他那狐耳狐尾去了，眼中添几分春寒料峭，就与陈承清无二了。槿在幻境中并未更改他的模样，却也因此彻底断了他微存的希冀。
　　幻境一转，两位皇子皆不见踪影，只余陈承清一人。转折如此突兀，是因槿强行跳转至此处。那是凡间的夜，星月铺满苍穹，柔光洒在偌大庭院中，风疏叶而掀水潭微波，梦一般。庭院中陈承清身着银纹藏青长袍，墨发披散，若不是他眉目中敛去的几分情绪，几乎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陈承清还是沉景。
　　陈承清自怀中取出一物，正是他在金銮大殿内、两位皇子前收下的。槿定睛看去，发觉那是一块留影石。陈承清手指微动，留影石留下的影像便呈现，却是穹山深谷。槿微奇，却不担心留影石留下的影像，因为那影像也只能是幻境中景色。
　　仙树木槿，另生两枝桠，一枝伏着木槿，一枝坐着沉景。沉景温和笑着，抬手行礼，稍微有些缥缈的声音淌着柔和流水，流入人心。
　　“在下沉景，见过二位。”
　　陈承清眼中登时涌出暖意，随即又染上几分痛苦。
　　这反应相当古怪。槿自打见到这人，就觉出他的与众不同。他无论言语、气息、姿态甚至于眼神，都是温和而平静的，叫人忍不住靠近。然而这温和平静下却又透出几分凉意，待久了就生出自己大概是自作多情的想法，似初春春水，已暖到冰消雪化、游鱼活泼、水禽惬意，可又寒凉不已，不敢与共。
　　好似槿初见沉景时沉景偶尔神志清醒的模样。经历快二百年，沉景又在与她相熟后就逃避了过往，又因记忆不能长存，早换了性子。故陈承清一出现就给槿带来几分措手不及的熟悉。
　　而陈承清现下如此模样，又让槿恍惚起来，模糊了他的身影。哪怕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种种过往，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能有如此行径，仍让她微微心惊。
　　陈承清伸手，抚上影像中沉景的脸，喃喃开口：“承清……”
　　沉景听此，终于抬眼正视他，槿看熟了的面容露出她所陌生的神情。槿暗自叹息。
　　何苦？
　　庭院回归山谷模样，原是斑鸠原身在那一刻归了西，飞跃阳界，途径此地，无意中带来这么一段，余下两人沉寂。槿挥手送斑鸠离去，正是夕阳西下逢魔之时，斑鸠同其他魂灵一道化作彩霞，飘向阴界去了。
　　沉景干涩的嗓为气息艰难地让开条狭道：“沉景早发现他了，因他看见我在这里，才杀这斑鸠……”
　　他再不借那人之名，尽管是作遮掩，他也不愿再顾忌。虽然他会忘，但他猜也能猜到槿根本就知道真相，而他之所以仍然这样自称，左不过是自欺欺人，换来对那名字的逃避罢了。
　　只是逃避二百年，终于还是要接下这名字。他倒是没想到，那人竟也同他一般借了他的名，不过和他将那人的名隐匿于此间不同，看来那人倒是将他的名托到了如此光荣崇高之地，换做是他也不一定能有如此成就。
　　他痛苦地想：可是沉景，我是为了逃避，你呢？
　　沉景——现在应当唤回陈承清了，苦涩的笑意覆了满面，比哭泣还难过。他欲再说些什么，紧攥袖口的手骨节都发白。
　　“不，”槿打断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极尽温柔，如同一位长姊看着方才成年的幼弟，对他满是怜爱与慈悲之情。她说：“二百年前，我初见你，你浑浑噩噩，虽无遍体血，犹有满身伤。那时你不敢说，亦不愿说，落下个健忘的毛病，却将过往记得分明。”
　　“然后与我相伴二百年至今。”
　　陈承清于是沉默了，不再强行吐露字句。槿悠悠地接着道：“你唤我一声‘姐姐’，我认了，就难免生几分咸吃萝卜淡操的心。”
　　“那么，你现在能说了么……承清？”
　　陈承清知道，这为的是他，而不是槿。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这亲姊一样的女子，目光微动，在她温柔注视中缓慢开口。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