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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陈承清(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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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燃起一支安神香,袅袅烟雾弥散入山谷中,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陈承清闭了闭眼,任那烟雾勾出他昔时记忆,将山谷幻化成了另一番天地。
假山四布,流水潺潺,两三点桃花撒在水上,惊走几尾鲜艳的游鱼,顺水远去——桃花是自河岸上的树上落下的,许是正值阳春,云雪缀满树,风过就迷人眼。流水之上有小桥横跨,新上的红漆熠熠闪光,原是晴日朝阳。
微波轻漾,少年刚换过的嗓发出串笑洒在粼粼波光上。那是三百年前的陈承清,正跟在一小厮身后,好奇地四处张望。阳春时虽春寒料峭,却算不得寒风刺骨,早悄悄试探着放出微暖,他却还穿厚实的银白雪狐裘,裹得连身躯都看不分明。虽然这并未让他瞧着臃肿,却也明晃晃彰显着这位大概是个经不起摧残的。
可光凭他那张脸,就让人无端觉得他经不起摧残也无妨了。他那长开许多的面容已能看出几分艳色,晶亮眸中撒下一把碎星,柔光顺着上挑眼尾往外溢,着实教人难以自已。阳光斑斓,风一吹就从婆娑树影中漏下几块铺在乌发上,晃得人心里生出些痒意。
晴阳天,碧水流,桃花云雪,翩翩少年郎。少年随意一瞥,就是幅让思春女儿神魂颠倒的画。
幻境外的陈承清心间莫名感慨:原来竟已过了三百年了。
三百年前。
陈承清是替他那闭关半年的父亲来拜访这位苏姓员外的。以他父亲与这位苏员外的地位之差,这件事本与他扯不上关系。然而这苏员外又偏生是他父亲闭关前百般叮嘱过的一位,纵使陈承清有多不愿出门,也不得不拖着孱弱的身子来到此地。
自踏入之时,他的管家陈明与侍卫就被留在门外,等候他出来——这也是他父亲要求过的,拜访这位员外只允他一人进入此人府中。他虽察觉出这“山川河流”之下的异样,奈何父命在上,不得不从。
山水间有清气流动。
若仅是因自然之灵,他还不至于上心,然而他体内竟隐隐有随之运转功法吸收清气的迹象,让他不由得生出警惕。
他父亲可未曾说过此人与他一心,而有如此布置,断然不是俗人所为。
他父亲身为国师,又是修仙之人,地位仅次于当朝天子,虽不掌实权,仍是位高权重的存在,怎会如此提防一个员外?
他本不明为何,现在却是猜测出几分其中缘由。而他父亲又不能随意干涉朝政以去除心患,只能嘱咐于他多加小心。
怕是因为此人还是早年那件事的知情者之一。
但哪怕是他该多加提防的人,也不该如此不敬,亦不该如此不顾表面掩饰,只叫小厮引他前来,而非亲自迎接。
而此人又在府邸门口设园林,颇有些不把来人当客看的意味,着实是太目中无人了些。
陈承清心下思量着,不动声色打断体内功法运转,不致于陷入修炼,面上却还是一副好奇心颇重却碍于身份不好张扬的模样,偶尔泄几声笑,好像他真是个全无心机的少年一般。似乎是他做得太过逼真,引得那小厮不由得滔滔不绝起来,很是热情。
越往前,陈承清就越觉得蹊跷。于市井之中,人力所能造就的园林能有多大?
这一路走来,陈承清耳边尽是小厮的唠叨声,让他烦不胜烦。他不好打断,耳内被吵得“嗡嗡”作响。小厮嘈杂与流水潺潺相互比着持久,让他不由怀疑这人口中淌的恐怕不是涎水,而是大江。
人嘴里自然淌不了大江,以这小厮滔滔不绝的功力,陈承清觉得连他家养的碎嘴八哥来了也没法和他一决高下。
他被这戏耍一般的想法弄得微恼,放出神识探测了下四周清气流动,决定今日还是先想办法回府罢了。
清气溯水而上,汇聚于一点。陈承清心下微动,沿水望去,目光最终停在静谧而立的桃花树上。
在这里。
他打断小厮,伸手指向桃花树,捏了个身体略乏的借口,要他带自己前去歇脚。那小厮面带羞色地一笑,却道:“我家主人正侯着,这……恐怕不大合适。”
陈承清:“……”
说得好像他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陈承清感觉有些好笑。他拢起衣袖,凉凉地看了小厮一眼,面上也带了笑,却不达眼底。他嗓音轻飘飘,柔和如故,却平白有几分凌厉:“我暂代国师之职,虽不能说权倾朝野,然而放眼天下,敢对本座说‘不合适’三字者,唯双亲与天子。你是凭着什么,才觉得自己能高过他们的?”
他故意以“本座”自称,实在是被这些怠慢撩拨的惹火了。
他想:“你家主人算个什么东西?”
小厮一怔,似是被这忽然盛气凌人起来的少年弄得迷惘了,不再言语。陈承清抬脚欲走,却见那小厮的双手竟如鹰隼之利爪,直直向他抓来。陈承清不惊,略略避开一步恰好躲过,趁机向小厮腰腹部轻推出掌,顺势将一丝清气推出,再借上他扑来的力道将小厮撞上桃花树。树冠微颤,纷纷扬扬花瓣落入溪流,像破碎的梦,与小厮面上惊愕相映。
然而破碎的不是梦。陈承清感到此间清气倏地失去了原本的平和,开始四处乱窜。山川崩坏,烈风骤起,他没有理会那小厮,张望一番,最终用清气护住周身,跃入水中。冰冷水流裹挟而上,因着清气无法近他的身,他仍感知到其中冰冷的杀意。
陈承清心下终于生出一丝惊疑。
何人给这苏员外的胆子,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谋害他?
只是顾不上多想。山外是山川颠覆,烈风扫过之处木石俱毁,小桥早成了碎片;水下是阴流似刃,即使一时伤不了他,时间一长寒冷也足以叫他这羸弱的身体吃不消。
他倒不担心呼吸,以他如今修为,一日不接触空气都都无事。糟糕的是,那小厮的声音大抵也有异,陈承清感到耳内聒噪越发过分,吵的他头脑昏沉不已,心间冰凉。他咬牙硬撑着意识,懊悔地想:“还是疏忽了。”
那小厮定属鸟妖一种,除了爪子锋利,竟连嘴皮子也利索出了术法。而他只顾及园林异样,竟未想到这一层。
回去一定要把家里那八哥宰了,不然无意中修炼了这术法可是大大不妙。
他并不疑惑这人为何想杀他——实际上,他能存活至今,也是因一些不能摆到明面上的事情,否则他在五岁之前就该因特殊体质的阴寒死去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甘心死在这里。
河水开始侵蚀他护身的清气。他举目四顾,发现一石洞,便向那石洞游去。杀意与他擦肩而过,对他虎视眈眈,只待这清气凝成的壳子消散。
陈承清不敢与河水相抗,何况那石洞已近在眼前了。
忽然他仿佛听到琉璃碎裂的声音,冷意直从头顶贯穿至脚底,连带着混沌意识也清醒几分。
其实并没有什么声音,清气迸裂从来悄无声息。他感到来自河水的杀意几乎与他肌肤相贴,惊诧之下连忙补上缝隙,同时也看清了致使清气破裂的罪魁祸首。
一尾河中游鱼轻摆鱼鳍,朝他露出一嘴尖利。其表面的鲜艳已无半分可爱,全被这尖利寒光遮掩了去。游鱼啃噬着清气,三两而来,此时已汇成了乌泱泱一大群,看的人头皮发麻。
陈承清:“……”
这人是有多恨他?
陈承清无语片刻,身形一动已闪入石洞,措不及防地和一群与外面无二的鱼打了个照面。他进来的突然,鱼们显然吃了一惊,和他面面相觑一瞬,终于反应过来,张着小嘴热情地冲了过来。
陈承清顶着昏沉的头颅,从怀中摸出颗清心丹丢入口中,趁一时清醒催动体内清气猛地向外一扫,凝入冰寒之意的清气比河水更冷冽,如刀刃一般齐刷刷斩开游鱼的身躯,染红了大片水域。
幸存的鱼皆骇然,四下而逃如鸟兽散,比贪食而来时还具气势。河水杀意似乎也被这么一出吓住,发现这位孱弱的病猫并不如看起来那么好欺负,灰溜溜地收敛锋芒,被这冰寒之意一侵,霎时全凝成狼狈的薄冰,化开时便畏缩着平静下来。
陈承清松了一口气,终于再抵挡不过卷土重来的混沌。在意识被彻底侵袭之前,隐约入水响声让他心下微惊——他可再无力抵抗了。
他竭力睁开眼睛,却映入一张脸。
他自己的脸。
陈承清:“……”
他呛了一口水,麻木地认为自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