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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下酌 ...

  •   夜色宁谧。褪去了白日的炎热,夏夜显得深情而妖娆。深蓝色的夜幕,一轮满月冰光四射,盖住了周围星辰的光芒。沁凉的水银从浓密的树枝缝间卸下,从他的指尖穿过,落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溅起星星点点,与草间舞动的萤火交相辉映,无声的音乐在他注视的目光中流淌。
      他顺手便折起一条尾巴草,含在嘴间,一屁股坐在草间凸起的大石上,倚着身后的槐树,翘起了腿,目光缓缓地向上移,最终仰起了脸,看着天,幽幽叹了一句:“哎,虹裳……”
      “孟兄如此感慨,莫非是在对月怀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从地面传了过来,琪月走近,淡淡的月光里,他的笑容若隐若现。
      “对着月亮,想到的肯定是你嘛,月亮小弟。”孟辉站了起来,拍了拍双手,“嘿嘿,怎么样,那个酒……”
      “自然是讨到了。”琪月从背后端出一个小坛,虽然用泥封了口,但那其中的清香还是散发了出来,不一会,空气里就盈满了酒的香气。孟辉深深吸了一口,一脸兴奋:“你竟然成功了!你用了什么法子?”
      “这么重要的秘密,怎么能够拿出来说呢?”琪月优雅地笑,干净利落地打开封条,说,“孟兄不会介意一起分享吧?”
      “你不说我就不跟你喝!”孟辉猛地一扑,想要从琪月手上夺过酒来,琪月却轻松躲过,盯着面前的一小坛酒,轻声叹道:“既然孟兄不肯赏脸,那我只好独酌了。”
      “哎哎,月亮小弟,有话好好说!”一碰到酒,孟辉就彻底失去了理智,一路追了上去,嘴里大嚷,“你不能独占的!你还欠我酒的!”
      两个影子在月下追逐起落,施展全身的功力,却只是为了争夺一坛酒。仿佛此时此刻,那坛酒,是他们人生中的某个目标,是他们此行的终点,是他们此时此刻眼底心底唯一的牵念。
      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轻松。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和责任,纯粹地全心投入一种不能被称为争斗的比试中。孟辉有一种独特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而他心底的那种轻松和泰然,又能在不知不觉感染他,让他彻底忘记一个叫做琪月的人,让他此时此刻再也不是檀雨山被人赋予众望的弟子,而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会大声笑,会奋力追逐,和其他男孩别无二致。
      甘甜淡雅的香气沁满鼻腔,刚刚落回到地面的孟辉贪婪地吮吸着这种香气,讨好地问琪月:“我们休战,我认输,我们能开始喝酒了么?你先喝都好。”
      琪月微微一笑,变戏法般从袖中拿出两只杯子:“共享美酒,岂要分清先后?”一甩手,便将其中一只抛给孟辉,自己再给剩下的杯子里倒满酒,也是一抛,将酒坛给了孟辉。
      孟辉嘿然一笑,接过来便倒了。两人靠着槐树而坐,孟辉掂了掂酒坛,顺手放在了旁边的大石上。他转过头,看了看琪月,说道:“月亮小弟,可真是谢了你了,如此月色,有如此美酒,人生足矣。”
      “孟兄何必客气?”琪月笑道,“这坛酒,本来就是在下欠下的。”
      “嘿嘿,爽快!”孟辉大笑,“所谓不打不相识,月亮小弟这般的朋友,我是交定了。”
      “论爽快,再下怎么能比得上孟兄呢?”琪月客气回他,“孟兄曾救我一命,又以知己视我,小弟不胜荣幸。”
      孟辉端起酒杯,邀请道:“别婆婆妈妈说那么说话了,来,喝酒!”
      觥筹交错,意兴盎然。月色愈发温柔,如纱般铺了上来,周围一片迷蒙,如身在梦境之中。两人说笑着喝酒,痛快畅谈,小小一坛酒终究满足不了一见如故的默契,没喝了几下便已空空如已。
      孟辉往后一仰,呵着酒气:“秋璃居的忆虹酒……就是好,就是好。”
      琪月微笑:“孟兄醉了。”
      “谁说的!”孟辉摆手争辩,“我孟辉喝遍天下美酒,从来没有真正醉过。嘿嘿,不过你怎么看上一点事都没有?”他立起身子,仔细端详了一下琪月,伸出手指在他胸口点了几下,“嗯,你的酒量,不错,不错。”
      “多谢孟兄夸奖。”琪月跟着孟辉一起背靠在树上,听着那个男人轻声哼起了一首小曲,心里面那个问题又开始有了幽幽的影子。他探手入怀,摸出粉色的纸鹤,摊放在手心,注视着它,轻声问道:“孟兄如何会折纸鹤的呢?”
      “这个……不是小时候学的么?”孟辉挠了挠头,愣了半晌才回答。
      “这样。”琪月的指尖轻轻滑过纸鹤的翅膀,那触感仿佛在提醒着他,他的担忧,和他的疑惑。
      终于,他又开口:“刚才去找宁琅姑娘的时候,听她说起,你似乎,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那个假神医,男人婆……”他嘟囔了一句,抚了抚胸,似是平息下胸间郁结的酒气,“她怎么把这件事情都跟你说了?她还有没有告诉你我是怎么被她骗到这里来的啊?”
      “这么说来,孟兄和宁琅姑娘,原本并不相识?”琪月的心微微一动,继续问了下去。
      “当然不认识了。”孟辉似乎从醉酒中恢复了过来,开始回忆,“我云游天下,就是为了看遍天下事,饮遍天下酒。两个月前到双剑村的时候,听闻那些人说,秋璃居的酒天下无双,我肚子里的酒虫就开始闹腾,所以就找过来啦。可是遇见她,任我怎么说,她都不肯给我酒,我都快要放弃,离开秋璃居的时候,她却突然叫住了我。她告诉我,我受了一种很强的诅咒,丧失了以往的记忆,而她想要找出这个诅咒,帮我恢复记忆。嘿嘿,我对以前的事情的确没什么印象,可怎么也不会邪门到是因为中了诅咒吧?可她就如此坚持,没办法,为了讨到酒,我就当了她的病人。谁知到这一折腾还没了头了。宁琅非说我的病例特殊,要留下来特殊观察,于是我就呆在这里了。”他耸了耸肩,“当然她会送我酒喝,这些天来我都喝了好多些不同的酒了……秋璃居的酒就是多啊,真不知道她有这么些好酒,都不自己开店去卖。后来,我知道她这里有一种酒叫做‘忆虹’,是她所藏之酒中的上品,于是就有了好奇之心,一定坚持要拿到这种酒。宁琅说,如果我做她的劳力,每日为她找药引,她就考虑送一坛给我。”他看了看指尖夹着的空杯,又看了看大石上的酒坛,语气里隐约有些不满和委屈 ,“你给了她什么好处,都不用像我这么些天的辛苦奔波,就能够拿到这酒?”
      “这是我和宁琅姑娘之间秘密。”琪月还是那副不变的笑容,“不过,听了你的故事,我想,宁琅姑娘之所以肯给我这么上佳的酒,大抵也是看在孟兄的面子上吧。”
      “嘿嘿,月亮小弟的话说得真中听。”孟辉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嘿嘿笑了几声,又问:“宁琅告诉你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聊到罢了。”琪月神色如常,心里面却已平静不下来。夜风里树枝轻轻摇曳,月光柔美如诗,顺着枝桠的弧度滑落了下来,在他的睫毛上摇摇晃晃。他紧紧地捏住了纸鹤。
      失去记忆……他真的失去过记忆?
      如果失去记忆,他如何会记得姐姐,如何会记得十四岁那年,村中毫无征兆的大火——那些往事为何会如此清晰?
      可是那个女子如此笃定地告诉他,如此笃定。
      连他也不禁迷惑。
      那场大火里,那段回忆里,那个他那么熟悉却永远叫不出名字的影子是谁?他为何会离开,为何头也不回……而他为何又会恐惧和哀伤?
      他不明白。被这样的梦一次次地靥住,他也想知道答案,可是他终究无能为力。
      “那只纸鹤……很漂亮呢。”孟辉看着他盯着纸鹤法神,开口说了一句话。
      “嗯。”他低低地回答,也没抬起头来。
      “不是你折的吧?看你如此宝贝,把它送给你的,一定是你珍惜的人吧?”
      “是,”他抬起头,树的阴影里,他脸的轮廓温柔了起来,笑容也变得温暖而宁静,“是我最珍惜的人。”

      酒意褪去,他站在月色里,静默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月光如流水,从他的袖间滑落,散碎在脚边。
      他不否认,在他提出那个请求的刹那,他的私欲和责任曾有过争斗。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答应他的,带他去见那个人,消散盘亘在心底的疑云。但是他最终还是拒绝了,他不能够带着一个陌生人回去,尤其是,这个人还有着未明的身世。
      “孟辉跟我说,他提出想去拜会你的师父,你没答应?”佳人踏着月色而来,清幽如兰,脱俗出尘。琪月转头看她,竟微微眯起了眼。这个女子的气质是那么独特,迥异的性格在她的身上同时出现,却又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她是如此让人想去深入了解,了解她下一刻,又会是怎么个模样。
      “孟兄和姑娘说了?”琪月淡淡道。
      宁琅轻轻点头:“我刚遇着他,他一向自诩千杯不醉,没想到这次真的喝醉了。”她抬起头看了看,呢喃般道,“今晚的月亮真美,让人想家。”
      “这不是姑娘的家么?”琪月也只是顺着她的话,问了一句。
      “什么地方,才能称作是家?”宁琅走到了他的身边,看了看他,又抬眼,顺着庭院的小路看了过去,轻声道,“秋璃居对我而言,或许是家吧。住在这里,闲云野鹤,不问世事,也许就是我该过的生活。”
      琪月侧过脸,似乎是重新认识一般注视着她。这个女孩如此的神秘,像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一页页翻过,都有新的发现,却怎么也翻不完,看不尽。
      宁琅垂下了头,沉默了少时,再抬起头来,淡淡的笑意掩去了忧伤,双瞳清宁,犹如远山:“抱歉,我说远了。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说孟辉的事。”
      “哦?”刚才就已大约猜到她的来意,此刻他也没显得太过惊讶,收敛起刚才走失的心神,静静地立着,准备听下去。
      “孟辉在秋璃居的这些日子,他虽然表面上没说,我却知道,他一直想要尝尝忆虹酒。我能够看得出来,提到这种酒的时候,他的眼里,并不止有对绝世美酒的渴望,更多的是,落寞的思念。每天晚上,我都能看到他坐在槐树下,看一个晚上的月亮,完全没有平日的洒脱。我想他应该是在想什么,也许是他的故乡,也许是他心底的人。”宁琅顿了顿,语调越来越缓,娓娓道,“其实,孟辉云游天下,走遍南北,不是为了品酒,不是为了赏景,而是为了寻找,协调风火之息的方法。”
      一刹那心间雪亮。琪月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竟是如此,也难怪,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他会有乞求一样的神情。可是他无法违背檀雨山的门规,即使他心底隐约的企盼也在怂恿着他答应这个要求。
      宁琅的身影在夜色里越拉越长,而他仍然只是静默。过了许久,他听到那个女子幽幽叹了口气,说:“我能说的已说过了,你不必为难。”言罢,转身离去。
      琪月下意识地抬起手来,露气已然湿了衣袖,微凉贴上皮肤。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离开的女子没有回头,但留下了一句话:“若是想要找回你失去的记忆,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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