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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暮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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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大红地毯上,仰视着高坐在主位上的二人。
他们是我的父母。父亲面色严肃地说着什么,但是我听不见,继母的表情又好像阴影一样虚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发抖,惊慌之中,只好把双掌撑在地上以支持身体,却触摸到了光滑的丝绸,这时我才发现,我穿着一件比地毯颜色还要深的大红袍。
星儿好冷。我听见自己是如此说,不料父亲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他本是个面若寒冰的男人,此时双颊通红,目似白虎,半白的胡子微微抖动着,黑色的袖口像一个大洞,手就好似洞中暗箭一样指着我。我茫茫然,目光转向坐在一旁的继母,只看见她姣好的嘴唇紧抿着,从发髻上垂下来的长长的珍珠链不见一丝颤动
这时,门嘎吱地响了,一阵风吹进来,卷刮着屋内四处挂着的大红纱幔,吹倒了桌子上的水晶杯、盘子,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白瓷。我转过头去,却看见了兄长。
门外的秋风不断卷起层层落叶,拍得他一向孱弱的身躯瑟瑟发抖,风吹得他的青色外袍胡乱飘摆,他却不理会,一只手缓缓伸出来……
然后我醒了。
望着颜色深浅不一的绣花枕时,我才发现脸上已是泪流满面,身子仿佛被寒冬的湖水冲刷了一遍。我张了张眼,屋里静悄悄、昏暗暗的,所有的东西都隐约只见一个轮廓,木窗紧锁着,几道白光从窗户的缝隙射进来,我胡乱穿上鞋袜,下床走上前去,看见灰尘在微黄的光中飞舞着,我这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天已亮,梦已去。
“小姐,小姐,您在吗?”清儿在门外轻叩。
我胡乱抹了把脸,道:“进来吧。”然后迅速躺回床上。
清儿手脚麻利地把脸盆端进来了,伺候我洗漱,以往都是澄儿伺候的,我感到纳闷,就问她:“澄儿呢?”
“澄儿向管家请病假了,说是发热。”清儿冷静地答道,她虽然是第一次,但动作却很熟练,我张了张口,正欲说什么时,她又道:“小姐昨天买回来的那个奴隶,眼下住在下房里。”
在下房里吗……我忽然有点不能接受,但转念又抛开了这个念头,摆起了小姐架势:“午膳后叫他来见我。”
“是,小姐。不过那奴隶身子似乎十分虚弱,”清儿老实说:“昨夜几个家丁巡夜时,听见下房那边有声响,一走近,得知是那奴隶半夜起来咳嗽,他们也不好拦什么,就任由着他去了。第二天听隔壁的家丁说,他咳嗽了大半夜,还咳出了血丝。”
“带他来见我。”
“是。”这次清儿没有多废话,收拾了东西便出去。
我赶紧穿上长袍,拿起床头的披风,到桌子旁用早膳。今天我还要去见解知青,虽然父亲最近早朝回来得迟,有大把充裕的时间,但这世道,还是小心为妙。
待我步伐匆匆地赶到袁府的熹香庭里,却发现人早已在那里等了。
自从几年前兄长死后,半隐退的父亲重现朝廷,眼下又是打仗,朝廷自然分外重视人才,所以父亲平步青云,但也就是这样,一班文官中,皇上只器重钟尚书大人,武官则是个个都器重,尤其是魏大将军,因此有人说朝中是钟魏把权。
书生文官,生逢乱世,几乎都是不得志。只会读书、埋头写文章的读书人,遇到来势汹汹的敌人基本上是束手无策,哪怕是出权谋也不够格,读书人自视清高,或者根本就是懦弱胆小,从不敢亲自去走战场,对战况一无所知。而这个时候,一个有勇有谋的将领就变得极为宝贵了。
“魏将军此次虽然捣毁了刘朝几个据点,但不是说:虽胜尤败么?再说李尚书那也不会闲着。”解知青一边说,一边喝着茶。
“你是说,遇上劲敌了?”我问道,望着庭院里的开得鲜艳繁盛的花发呆,石桌上茶的热气迷住了我的视线,就好像雾里看花一般。
“整个朝廷都以为北秦必胜,觉得刘朝不过弹丸之地,文化落后野蛮。此次魏将军亲身试刘朝,怕是觉得敌人不好对付啊。”解知青答道,起身要走,我不拦他,因为他已经给了我答案。
“大少爷可是还要见人,”解知青走到庭院外不远处,回过头来说:“此时已是午膳过后了。”
果然是瞒不过他,一定又是澄儿说的。我在心中叹道,起身理了理深蓝色的披风,从庭院后门出去了,这个位置很隐蔽,在厢房后面,因为这里死过一个小妾,大家认为不吉利,才白白便宜了我。
我穿过后院里的长廊,悄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我向屋门望去,只见一个青白色的背影跪在地上,半隐在门帘垂下的阴影里。清儿在一旁规规矩矩地站着。
“二小姐,你回来了。”清儿向我行了个礼。
我坐在榻上静静打量他:他的脸色微微发白,一双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嘴角像下撇,似乎不屑于我。他就像每一个刘朝人一样,即使是披头散发地跪在敌人面前,也毫不畏惧。
“你是如何看出我是女子的?”那日在奴隶市场,我不相信谁能凭一把女家用的油纸伞看出我是女扮男装,我这样有好些年头了,再说,油纸伞可以是女家赠送给男人的。
“衣裳。北秦男子不穿竹纹,而你的外袍上偏偏秀有竹纹。”他冷淡地说。
“聪明。但是——”我冷笑道:“劝你不要妄图装病或装死逃出这里。昨夜的事可以原谅,但你想清楚了,那个奴隶市场本来就是违法的,我已经向衙门揭发了,你觉得,你作为一个战俘走在街上会怎么样?”
“朝廷高官私藏战俘呢?”他毫不示弱地说。
“我既然敢向衙门揭发,你又怎么知道我有没有打点打点呢?”
我满意地看着他低下头去,肩膀愤怒地颤抖着。清儿忙接口说:“从现在起,你改名为暮云,是这里的侍卫之一。”
“行了,带他下去熟悉熟悉吧。明儿带你俩出去长长见识。”我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今个儿从解知青那里得来消息,明天李尚书邀请朝廷各位官员共同为他母亲庆生,老人家八十大寿,又是李家的,父亲怎么不去?偏偏母亲和大姐都死了,剩下的只有我,他不得不把我带去。
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冷笑,兄长死后,父亲还是不屑于我这个各方面都不输于兄长的小女儿,转而宠着大姐,想要借着她的国色天香某得一桩好婚事,可惜天意弄人,继母的一儿一女竟都相续死去了,只剩下我这个相貌平平的正室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