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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爱伤 ...


  •   朝中嗅觉灵敏的人已经发现,自那日庆功宴后,我待岳家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首先是封岳飞为定北节度使的事就像被忘记了一般,圣旨迟迟未下。而知枢密院事一封为岳家军请命的奏折,竟也被我驳回----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大战过后,先宜原地休整。

      与此同时,在北伐战役也立下汗马功劳的非岳家军系将官,一个个更蒙重用。六月初一,我提笔拟旨,封原淮南留守刘琦为幽顺大都督,掌管二州军事,下属或为通判,或封防御使,令其率麾下八字军迅速奔赴顺义一带。而吴玠之弟吴璘,则接替其掌管淮南淮西两路军政。

      手持玉玺重重盖上鲜红的印鉴,内侍小心翼翼将其覆上黄绫,封入轴筒。

      政令自龙德宫发出。因我再也不愿回有噩梦记忆的坤宁殿,胡乱搬至北濠龙德宫。

      昔日太上皇将此地经营得如世外仙境,如今残留花木也能茂盛春夏----我慢慢踱到红豆杉下,俯身一颗颗捡起果实摊在手心中,只见殷红粒粒,凄艳如颗颗凝血。

      便紧紧捏在手心,抬头透过树枝间隙努力张望。晴空万里,白云绝迹。手又不自主地探向了怀中珍藏的锦囊----岳云的生日,就在五天后。

      这些年来,他何曾孤零零过这个日子?

      礼物不少。玉雕小老虎,犀革乌弭弓,铁锻镜镗甲,绣了山茶黄莺的巾帕种种,无不是我揣摩他的喜好心意搜罗备下,此刻只静悄悄地躺在匣子里,任我的手轻轻抚过----怕岳飞见了更对岳云不利,我竟不敢送进军营。

      一想到岳飞,心里仿佛有一根刺深深扎进,溃烂生疮,日益恶化。

      怨毒满满胸膛火辣辣,手指死死捏着锦囊柔软却冰凉的缎面上,痛苦地想:万万不能让岳飞带着云儿驻守北方。边境一有纷争,岳飞不知会以何等言辞鼓动云儿为国捐躯,以战死洗去佞臣耻辱!!

      若要我和云儿再无顾忌地在一起,莫非真要等岳飞死去?可他那般战无不胜,身强体健,这辈子寿终正寝了也待七老八十----他为何现在不死呢?但没准那倨傲的脾气就算死了也不放过我们,定然会要云儿发下毒誓不与我再牵扯。

      绝路在前。我掐着手心直至血印颇深,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夜他含泪的回眸,就这样舍弃恩爱,决然离去?

      强行按捺住双目迫人的酸涩,我转身回到殿内,令宫人呈上丝线银针,自己亲自串上红豆,颗颗心事酸涩饱胀----抵在额前默默祈祷,只盼能,能有机会私赠,让他贴身收藏,纵然分开,也能想到我。

      又提笔,想再与他写一封书信,忽然听得蔡公公在外细声禀告,官家,韩大人求见。

      我一挑目,“哪个韩大人?”

      得知是韩言直前来,我冷淡喝道,“不见!!”

      是的,我心里已对韩彦直隐隐生出愤懑----若不是当日在军营劝阻,也许我就能阻止云儿自毁,哪怕要当即对岳飞发狂撕破脸。无论如何也比今日无计无力要强!

      沿着狼毫尖,一滴滴黝黑的液体晕染在洁白的纸上,满腹话语却写不出。我将纸一撕揉成一团,狠狠咬着唇----云儿云儿,你此刻依旧被囚在营中,岳飞嫌恶你,令你忏悔吗?那岳飞虽为人父,又可记得你的生日?

      我困兽犹斗,还要一搏,不甘就这么输了啊!

      重重砸下笔砚。我调整呼吸厉声喝道:来人,准备,过几日朕便要放生祈福!!!

      于是,在六月初六他生日那日,皇帝赵构携内侍近卫浩浩荡荡几百人,坐着全副御辇来到大相国寺。钟磬佛号悦耳萦绕,佛祖天王宝相庄严,我被迎入大雄宝殿,率先跪在蒲团上虔诚祷告,念念有词。

      毕了,又亲自将几尾鲤鱼投入放生池。面对口称善哉的主持,我扬眉一笑,道,“朕今日还备下了一百担面,请贵寺烹为汤面,添福添寿,赐与城中军民。若主持不嫌,可就在庙门口布施。”

      主持自是颂赞我慈悲怜悯,很快着人办理不提。

      我拢一拢手腕上套着的相思豆,又笑微微对着随侍的杨九郎道,“近日可去了军营?”

      九郎点点头,“岳伯伯治军真是没的说。”

      我道,“如此,你便再代朕一趟,去岳家军营赐食,慰将士们功高。当然他们不必茹素,朕另有食材赐下。”

      九郎说好,又道,“官家,我记得岳大哥很喜欢吃甜樱桃,如今宫里正好有新鲜时令的呈上,官家何不也顺势送岳大哥一筐?”

      我沉思一瞬,回答道,“送去无妨,但你只说是自己的主张,在路边买的。一贯钱十斤。岳飞他不喜朕送太多东西。”

      眼看着他要出发,我终是忍不住,从袖拢里摘下红豆串,用帕子裹了递给他道,“若能见到岳大哥,觑个机会悄悄递给他,莫让别人瞧见了。”

      等杨九郎入宫复旨,我着急地打探,他一五一十实诚回答。只听得我面上虽不动,心中恨意越发深重。

      今日一见,以九郎的机灵,也根本找不到和岳云私下相处的机会,那红豆串只得原原本本退还给我。

      岳飞压根不愿将皇帝所赐的食物让自己的儿子享用,只说岳家子弟应粗茶淡饭,多食菜蔬。

      幸亏张宪等人劝说几句这是皇帝恩典,这才唤了岳云前来。岳云一见我所赐之食,便微微红了眼圈。

      须知从前每个生日晚上,岳云都会与我共享一碗我亲手烹饪的长寿面­,更双双抵着额,共枕誓言年年有今朝,岁岁人康健。

      岳飞瞪视儿子,当着众人竟还厉声训斥了几句----听得我心如刀割,懊悔不该又让岳云受累,我应该竭力谋划保护他才对。

      九郎说完后沉默一刻,轻轻问我道,官家,为何岳伯伯并不像我爹对我一般对待岳大哥?

      我垂眸缓缓道,“大概是岳飞他身为统帅,为了服众立威,便最好拿云儿作伐。部下见到他对自己儿子都如此不留情,自然不敢妄为。”

      九郎嗯了声,又皱眉问我道,“官家,可我还听说,岳大哥是岳伯伯的养子----”

      话未说完,我骤然变色打断道,“休要胡言乱语,云儿就是岳飞的嫡长子!!你怎么都跟着妄言?”

      九郎忙起身赔罪。

      我努力均匀呼吸,又道,“从今往后,你若听到再有人散布离间云儿父子之情的流言,只管当场狠狠处置了。”

      但到夜深人静时候,我想着自己训斥九郎,又觉可笑。明明不甘不忿,却还是要维护。哈,实质我不正是妄念云儿没有岳飞这个爹才好?他这样的人,威严如神,孝道尽至,教养苛求----就像沉重的岩石一般压迫森森,根本容不得儿子丝毫不符心意。

      可有法子能削弱岳飞的高耸权威?他那种唯我真理的气场光芒,莫要晃瞎了我的眼----用兵谋略,战场厮杀,云儿哪点不如他爹?

      待到次日,我已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称赞岳家军上下的旨意,大封诸将。岳云张宪牛皋,俱赐侯爵冠袍,又令牛皋统岳家军十万精锐,赶赴武州新州为通判军事。

      仍是岳飞亲信臂膀担任了北边的防戍要职,但朝中上下的人精,依旧摸到了些许蛛丝马迹。两日后,我的案头上就出现了一封气势汹汹,针对岳飞的弹劾之辞。

      没有从前的愤怒和痛恨,甚至带着一丝恶意的期盼,我仔细一字字浏览那端正的楷书,竟觉着有些话对岳飞实在是贴切:狭隘偏执,藐顾君恩。

      所以我便将奏折合上,收好,扭头望向窗外浓荫簌簌,沉默静侯。

      又过了一日,谏院呈上三本攻击岳飞的折子,毫不留情地将从前种种故事又拖了出来。
      绍兴二年他以区区小卒之身,不服主帅王彦,至军法不顾,妄自率队离去,此为持才傲物,不忠骄横。而他日后为主帅时,不容下属傅庆想另投刘光世,设计将有汗马功劳的人处斩,此为心胸狭窄,独断专行。

      林林种种虽然都是一些早就知晓的旧事,但褪去了岳云爹爹爱屋及乌的光环后,此时此刻我再看只愤懑不已:岳飞啊岳飞!!你自己落个风波狱,却要连累云儿!!

      我咬牙忍耐,义正言辞地驳斥了一番这些上书,做出岳家恩宠犹在的态度,只想给岳飞一点警示。

      不料被弹劾的岳飞愤怒万端,立即反应递上一份阖家辞官上书----我看着他竟替岳云决定一切,怒发冲冠跳起来道,“只准他一人爱去哪里去哪里!!把云儿留下!!”

      然而,一切就像当年旧事重演:岳飞连夜携着岳云离开了军营,两父子就这么挂冠而去。

      我接到消息的夜里,疯了一般从床上跳起,连夜驱马追赶至渡口。浓黑的夜里,只有一艘小船缓缓驶离岸边,船上的一点微光仿佛就是天地间抗衡这黑暗的唯一希望。

      我嘶声喝着去追去堵截,岸上人马好一阵忙乱。终于瞧得有个人影的轮廓出现在了舱外----是岳云。

      可他手持铁锥枪,以戒备护卫之态,与我遥望。他满腔愤慨,不需言语都化作一枝枝利箭,清晰地向我射来。

      我泪如泉涌,疯狂的念头脑子里叫嚣----离了军队的岳飞武艺再高也不敌人多,只要此时下令追截,便将他们团团围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抢回云儿?

      岳云遥遥对着我一稽首,竟喝道,“何人胆敢上前冒犯爹爹,我定会拼个玉碎不屈!”说罢竟从背上解下了弓箭,对着皇帝一行虎视眈眈。

      侍卫们呼地一下将我围了个牢实,我只管挣扎着继续往河边闯,恨不能一头跳进河里,蹈水自沉且瞧他来不来救我?又或者,我更巴不得死死攀住那船沿,如冤魂凄苦哀鸣道,“你便将朕踢下水,一了百了!”

      人墙挡着我,任何指令都被生生卡在喉间,岳家父子的船,竟就这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始终如铸像般立在船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拼死也要将他爹爹岳飞护得周全。

      失魂落魄地我,回到岳家军营岳云所住空无一人的帐篷里,环顾左右,跌跌撞撞扑倒在床褥上,一把抱起遗留的瓷枕,又恨又急又伤心,按捺不住埋头大哭。

      不该放纵了那些弹劾之事----落在云儿眼里,定是因他害了爹爹!!怎不会恨我幕后操纵,恨己连累父亲?

      更想到,这些年恩爱时光里,我都对着岳飞恭敬有礼,视为泰山----有几次看不惯蠢蠢欲动,都被岳云的眸光挡得生生咽下。从始至终,云儿就容不得岳飞被质疑半分!如今怎不会更加偏向他父亲?

      错了错了!!

      终于,等探子传回音讯,岳飞带着岳云往庐山故地行进,要拜祭姚老夫人,结庐守墓。我记得岳云说过岳飞希望岳家子弟代代都要附葬在那----脑子里浮现出云儿赤足负荆,跪在祖母的墓碑前,由得岳飞厉声叱责,说他有辱岳家门风一类----这还了得?

      我恨不能飞奔跟去庐山,直直站在岳云面前万般转圜。想要离开汴梁的意思刚一露出,又遭到朝中上下的一致反对。有的说岳飞负气行事,官家不予降罪已是厚恩。有的则说大事刚定,众望所归,官家万不可离开都城----倒是秦桧提议,岳飞极为孝顺,如今朝中可赠姚氏忠节郡夫人封号,以示安抚。

      我忍着装作没看到韩言直忧心忡忡的模样,圣旨当即就往庐山东林寺去,跟着的还有皇家的工匠,奉旨修缮岳母之墓,刻传立碑,而庙中僧侣,也奉命要在墓前诵经,为姚老夫人冥寿祈福。

      我只能自欺欺人想,当着这么些人,岳飞多少也得有几分顾忌不能对云儿如何。这些示好之举,又能否挽回云儿?云儿----牵扯到你,我便是个傻子,拙劣透了。

      红豆所制的手环,如今正垂在我的腕间,红殷殷一颗颗,触目像极了心头滚落的血珠,连不起成双成对的思念。

      我垂眸,静静待蔡公公取小刀来。

      毫不留情地划破自己指尖,蘸着鲜血在白绢上,我郑重书写孝经一幅,字字句句,都示虔诚。笔笔划划,瞧着也触目惊心吧。

      待完工了瞅着那泛黑的字迹道,“老蔡,你离京一趟,亲赴庐山赠与岳飞,瞧他如何反应?”

      顿了顿,又道,“你一贯机灵,找机会私下和赢官人处一处。瞧瞧看他……可好。”

      蔡公公领命。我心神不宁地等着,一盼就是月余。龙德宫内,浓荫生霾。

      待老蔡回宫复命时,先与我说了岳飞:他当着一干人等,倒是给了皇帝几分薄面,跪下三呼万岁接了我刺血所书孝经。

      过后蔡公公按我吩咐的,提及请岳飞回朝效力一事,岳飞却道思念亡母,还望官家体恤,准他们弥补从前未能的丁忧二十七个月。

      这可是有和缓之意?

      我不管岳飞是不是指望借着时间能让皇帝和儿子断个干干净净,他毁去儿子容貌,也是为了让我死心厌弃。既然不知我和岳云已经私下见过,就一定会让蔡公公亲眼看一看儿子此时的脸----好传话回来?

      我急切地盯着蔡公公。

      “老奴依照官家说的,先对赢官人的脸惊讶了一番,又惋惜几句,并说官家一贯看重赢官人,来日就算不再伴驾,得封个都督,掌管几州军务也是指定的事。”

      这一番话,也是我为了稳住岳飞而刻意为之。只是云儿,他懂不懂我的心呢?他可会饶恕我?

      正想着,蔡公公从袖中恭恭敬敬递上一个小匣子,“官家,这是老奴离开那夜,赢官人觑空请老奴带回呈给官家。”

      我心急火燎一把夺过,抖着手指拆开一看:银亮亮的铁指环,白晃晃的玉茶花佩,还有几方帕子----竟是将定情之物,誓言之授,全都决绝退了回来!!

      “啪嗒”一下,我抖着手,已握不住任何人,任何事。腕间系着的红豆,也断了线,散了魂,零落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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