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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生离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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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着端正的宋制冠冕,高高坐于大庆殿的蟠龙宝座上。殿门内外,北迁而来的官员以秦桧为首,整齐两列正向我叩拜三呼万岁。我抬手略略掀起垂下的玉藻,盯着武昌开国侯,北伐大元帅那一位置的空缺,心中紧揪,茫然地望向前----宫墙高耸,宣德门的琉璃瓦泛着刺目腻光。殿外御桥十六道,横贯南北,哪一条是我的出路?
韩彦直再三奏请,我依旧心不在焉,随口敷衍道,你自行定夺吧。
话一出,才意识到众人脸上的神色。韩彦直低头,恭敬沉稳再言道,官家,完颜亮所言欲与我大宋议和并送还太后一事,臣实在不敢妄自决断。
决断?议和?我想一想,慢慢道,如今大宋占尽优势,幽云十六州已悉数在我势力之内,议和与否,议些什么该全由我大宋说了算。如今局势下,我大宋加紧巩固北边的地才是首要之事。
顿了顿,我半合上眼,道,“朕想委派鹏举任定北节度使,率部巡驻十六州各府县,屯兵屯田,众卿以为如何?”
一干人等又开始面面相觑,当然,这几年朝堂上我如此宠爱岳家,节度使可远远不是虚名了,若岳飞有那么点异心,重兵在握,他藩镇割据当个土皇帝也不在话下。
----不知怎的,我心里滋生出一种阴暗。偏偏就是要把岳飞摆在可拥兵自重可黄袍加身的位置上----那后世敬仰,万古流芳,精忠报国,伟大的岳武穆,哈哈,若用这赵构皇位,毁你万世口碑也不算亏!!
只若真有那苗头,要保证继承人只有云儿,就得给岳飞先下绝育药,还有李氏的血脉,三个小孩全部断不能留。我边想边暗自攒紧了拳。
臆想又被韩彦直打断,他奏道,官家,岳家军刚刚经历数月大战,依臣浅见,不如趁当前战事缓平之时,犒赏将士,也令其稍作休整。定北驻军一事,可由各路大军协调兵力,统筹行之。
我耷拉着眼皮,还未来得及开口,突然瞧见秦桧恭恭敬敬出了列,道,“官家,此番北伐大胜,官家不妨在紫宸殿设宴,召有功将士巡序排坐,官家赐酒,君臣和乐一番?”
我心中一动,多瞧了秦桧老脸一眼,见他垂袖稳稳,卑躬着身子越发低了几度,便道,“丞相此言甚好。传旨着人修缮紫宸殿,朕要在那亲持壶劝酒,以慰将士。子温----”
我终于和颜悦色道,“你们父子一对,正好能与鹏举父子坐个对面。朕也要钦点刘琦他们父子前来,我大宋忠烈良将都是子承父业,代代传承。”
韩彦直只得谢恩。然而旨意一下,几乎所有被邀请赴宴的将领们都给我上书谢恩。惟独那岳飞----他竟代子岳云拟了一封推辞函,口称大病未愈,怕传染了官家委实不能进宫。
我瞧着那完全不是岳云的字迹,心中怒意狂泻,一把抓起来狠狠撕扯两半,揉成一团,重重往外掷去。
呆呆跌坐在冰凉坚硬的紫檀木椅上,听得窗外声声蝉鸣----院落浓荫密布,已经初夏,初夏了,云儿的生日就快到了。这些日子,我依韩言直所说,兢兢业业处理国事,可是却始终见不到云儿一面,这到底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我困兽般踱到窗边,抬头望着天际上那漂浮的悠远白云,终于慢慢俯身捡起皱皱巴巴的纸张,一点点复又平整展开。
我要自己谋划。不再苦等。
又翻出岳飞的例行套话谢恩奏折----好,总算他还会来赴宴。这便成了。
我喝声向垂首侍立在外的蔡公公下令道,“召九郎来。”
很快,杨九郎便奉旨来到垂拱殿。如今他也年近二十,正是混合了少年俊秀与青年英挺的年龄。在我面前也是胆大放肆惯了,施礼后便眉目弯弯如月牙一般开心道,“听说官家在选拔戍北的部队?”
我微微笑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有报国之心,朕都不知道要选谁了。”
杨九郎笑嘻嘻道,“无论如何,官家莫要漏下我。”
又闲闲说了几句,话题终于到了驻扎在郊外的岳家军身上。杨九郎也皱眉托腮说,“听说岳大哥生病了,我正想去探望呢。”
这几年来,我眼瞧着九郎在背嵬军中与众人相处融洽,崇拜岳云又吃得苦,况且个性纯良,便起了让他继任杨沂中职位的心思。北伐一战,因是这孩子初次上战场,我思索再三便让他转去了杨沂中麾下----这孩子却不满被自己的伯伯关照,硬是磨我让他又转投了岳飞那一路军队。
岳飞他不但不计杨沂中的前嫌,更对九郎的武艺颇为称赞----哼,当初不闻夸奖岳云,真应了那话,别人家的孩子总是好的!
眼前杨九郎便是我的指望。他能进得了岳家军营,能与岳飞岳云都说上话----我取出一封写好了的信函,郑重递给他道,“九郎,你岳大哥因为感染了疫病,岳伯伯始终不让朕去探望。如今朕想请你,帮个忙。”
九郎爽快应下,把信函郑重地藏在怀里便告辞。我心中翻腾万千,好容易忍耐道日落宫门下钥前,杨九郎总算从军营赶了回来。
一见他,我便急不可耐抓着他手臂道,“可见着云儿了?他还好吗?”
杨九郎点点头,只是目光却有些闪烁,对着我张口欲言又止。
我更是心焦,连语调都发颤道,“怎么了?云儿是不是卧病在床,他身边可有人照料?”
九郎却又摇摇头,“岳大哥并未躺在床上,官家----岳大哥接过信后,很快就看完,他要我转告官家,他会来。”
是吗是吗?我仿佛抓住了黑暗里的一丝丝光明,心中定了定。可再瞧九郎,怎么都觉得这孩子恍惚闷闷的,若要问他,九郎只管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最后被逼不过,他竟咬牙道,“官家,我所言无一句谎话,若有,天打雷劈被火烧成焦炭----”
我还想刨根问底,九郎竟拔腿推门咚咚跑了。空留我独自对着满院蝉鸣怔怔。
云儿必有异常,必是下了什么决心。他……他……
大风吹过,藤萝绿浪翻滚,层层叠叠紧紧不舍地牵绊着朱墙碧瓦----草木都知绝不分离。人呢?
不管如何希冀不安,总算熬到了在紫宸殿大宴那一日。我穿戴整齐,捏紧收盛他发丝的锦囊,小心翼翼自己收入胸前。拂袖堂皇自后殿一步步登上宝座。
脸上,还要挂着和煦的微笑,示意众卿平身落座。岳飞倒是立于武将首席,同样穿着赐服冠冕,神色淡淡地径自坐下,大口喝起酒来。
好在殿内张灯结彩,身着彩衣的宫廷乐队摇头晃脑吹奏喜庆,宫女们一队队一列列舞姿婆娑轻盈甩袖,而廊下又有征召的杂技伶人在表演踢瓶踢磬,走索过圈----大抵正常将领都喜气洋洋地观看这些,间或在我点名的恩赐下,赶忙起身,施礼后一仰脖,咣咣饮下御酒。
岳家军麾下,张宪为首等人也一溜坐在岳飞身后。留神瞧去,除岳飞只顾喝酒无心观赏外,张宪也是心不在焉尤为明显----不时视线扫过岳飞身后。但,他对我的赏赐,则瞧不出任何异状。
我眯着眼,身后侍立的宫人手持团扇,缓缓轻拂出微风,要与我驱散初夏的热意。
终于,天空中几声巨响,焰火长啸着破空而起,在黑色天幕中绽放出铁树银花,飞金流瀑。我含笑令一队宫女捧着陈酿再去给诸位将军斟酒,自己站起身来,弹弹锦袍道,诸位爱卿请便,朕去更衣。
说完便一干人的恭送中,款款离了席。飞速下了紫宸殿的一百八十一级玉阶。见蔡公公恭迎在那----我一手接过他献上的一件斗篷,干脆往身上一披,便翻身上了马,冲他一点头。
径自驱马,避开大路御道,只往宣德楼东阙门处奔去。待到了那约定的位置,我缓缓翻身下马,正左右张望,忽然听得一声:“官家。”
热泪一下涌出眼眶。我心头弼弼乱跳。转头瞧见门楼的阴影下,也站着一个牵了马的身影。
“云儿!”我唤道。大步往他跟前走去,却见岳云踟蹰了一下,缓缓对着我,摘下了头上蒙着的斗篷。
头顶上有焰火一个个爆开,姹紫嫣红好不华丽,那明灭的溢彩流光将一切照得分外清晰----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继而死死捂住口,不让自己嘶声叫嚷,可心里万箭穿心----他的脸,他的脸,纵横道道,从嘴角到眼眶,都是被利刃划过的长条可怖痕迹,颊上更添了大块烙痕----岳云眼神依旧清亮,就这么定定看着我。
我跌跌撞撞冲过去,抖着手捧起他的鬓发,哭得涕泪纵横,一股脑,就将他死死搂在自己的怀抱里。
“云儿,云儿!”我哭道,“你----你----”
他安静地偎依了我一会,终于开口轻轻笑道,“官家爱的,若并非我的容貌,就莫要太伤心了。”
我哭着点头道,“是,只要你人好好的……”可是话又怎么能说得下去?只能捂住嘴,任热泪滂沱。
岳云反倒轻轻拍起我的背。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死命像握着救命绳一般往脸上牢贴,不住亲吻。
他眸中晶亮,凝视我不发一言。我再也忍不住,颤抖着唇,顺着他那刀疤划拉的口子一路向下,碎碎细吻,最终落在熟悉的唇瓣上----他慢慢回应着我,但唇齿间,唯有眼泪濡湿咸苦----我涕零不已,手中加力恨不能将岳云生生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好为他融去伤害。
焰火一枚胜过一枚地耀眼喜庆,不时照亮方寸天空,却又如同只开一瞬绚烂的花,稍纵即逝,更如剔透琉璃砸成碎屑----宣德门下,唯有我紧紧拥着他,哭泣断肠。
终于,我紧紧攒着他的手,沙哑着声音道,“云儿,和朕走。朕,就要携了你的手。与朕双双对对,一并走回殿上去。”
他却微微笑了笑,道,“官家好贪心。今夜我,我是来与官家道别的。”
什么!?
“官家既然要驻兵幽云十六州,屯田戍边,我自是与爹爹同去,携我岳家将士,为国尽忠,报效官家。”
我嘶声道,“你以为,朕还会让你再离开朕的身边,任你父亲----不成!!”
说着又哀求他,“云儿留下,朕与你一道想办法,让你爹爹接受……”
岳云抬眸凝望远方的宫殿,摇头道,官家,我最知我爹爹的性子。他不愿让我成为……我不会再让爹爹伤心。还望官家遂了我的心愿。
这是要与我分手一刀两断?
我急痛之极,颤声道,“朕与你,何曾是你爹爹以为的关系?朕与你结发交杯,说好了要白首共老----一声一世一心一意,你要离开朕,便是要生生从朕心头剜去血肉!”
说至此,岳云眼里泪花已是泛满,可是他却生生按捺,咬牙道,官家,如今我与官家实话相告,我与官家相好,不过是为了北伐大计----
我哭着打断,颤道,“你这冤家,扯谎话都不会!!你以为朕会被你这几句违心胡言激怒不成?朕认定了你,心爱上你,就算你拿刀子戳朕的心也改不了朕的分毫心意----云儿,云儿!!如今朕只深恨,对你不够好……若是对你够好,你怎么会舍得离开朕?”
岳云闻言,热泪早已夺眶而出,一滴滴大颗,晶莹剔透的滚烫都砸在我的手上心头。
我涕泪横流,又伸出指头去摸他的脸,纵然指尖直颤,却喃喃道,“朕不能原谅自己,那日竟生生松开了你,如今……”
岳云微微一颤,竟嘶声打断道,“官家,我是妄自偷偷出营,如今已时间不早----”
说着便狠心掰开我紧拽的手,一个唿哨,飒露紫沉稳地从阴影中碎步迈出。
我哭着一把抓住马龙头,泪如雨下道,“云儿云儿……你再容朕等一等。”
他竟一把擦干眼泪,缓缓道,“官家,等不得了。官家是要等近卫亲军将此门封死,不让我回去吧?我与官家共枕多年,殿前近卫素来都是我挑选的……官家的脾性安排,瞒不过我。”
被点破,我惊得脸色煞白,手都软了,岳云见机成功将缰绳一挽,飒露紫眼开就要飞奔而去。
我撕心裂肺凄然大叫道,“云儿!!!”
他终又回头,含泪看了我一眼,便毅然催马,如流星闪电般飞跃而去,就要消失在前方夜色中----饶有烟花一枚枚闪亮腾空,饶是玉宇清辉流光滟潋,眼看逐渐留不住半点痕迹。
我狂奔着想去追赶,更伸手去抓,光辉一纵即逝,我无论如何都触不到----反倒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可笑这个庆功之夜,大内一片欢庆笑语,焰火燃腾不夜城,偏偏只余下我,恸哭嘶声,因唤不回那人。
一刻后,安排的殿前司亲信禁军总算鱼贯而来,却只见到皇帝赵构孤独伫立楼阙下,他声音嘶哑,黑色大麾紧紧包裹着自己,似极一只夜枭。
蔡公公神色忧心的要搀扶我回寝宫,被我摇头阻止,我吩咐道,取水来,给朕净一净面。朕要继续犒赏有功将领。
依旧回到紫宸殿,依旧是乐官摇头晃脑吹奏丝竹,依旧是宫娥彩女翩飞如燕,美酒飘香,笑语欢声。可这般热闹喧嚣,色彩斑斓在我眼前却只化作岳云的脸----道道重痕,锋利刀刃决然一划下去,血泪斑驳,腥咸流淌。
我仰起头,不让眼泪流出。够了够了,哭已再无用。
盯着依旧一杯接一杯饮个不停的岳飞,在心中萦绕的竟是如孤魂夜枭一般的凄厉呼喊:你为何不死?为何不死?若你战死,我定与你披麻戴孝,扶棺出殡,配享太庙,送你千秋万世荣耀,只是,你为何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