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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谦谦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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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鲤用罢早膳,去了兰台。
白玉沉方上朝归来,见阮鲤亲自来寻自己,原以为有什么要事,听完来意,不由得双眉紧皱,反问她道:
“你欲进东观作甚?”
东观乃朝廷典校藏书,贮藏档案之所;唯有皇室人员及其近臣可以使用,一般官员没有专门指派亦不能随意进出。
阮鲤提的这个要求,不合规矩。
阮鲤找了个不怎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想去读书。”
“读书?你想读书,我抽空教你便是,东观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已帮你将明姑娘的弟弟弄进兰台,她是你的恩人,我帮她一个忙,算不算你欠我人情?你就当现在还我个人情。”
白玉沉作为国学大士,有自由出入东观的特权,他要带个小厮进去不成问题。
可是却并不如阮鲤所想那般顺利,白玉沉不但没松口,反而双目凛然,措辞更加严厉:
“我正是反对你这些旁门左道的伎俩,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有心向学,而是无理取闹!”
“……”
“从小到大你哪一件事不是如此?间歇性心血来潮,长期性无所事事,中道废止,不能坚持。”
“练功啊。”
“练功?且不说你琴棋书画一字不沾,”白玉沉气得冷笑,”你瞧一瞧小刀姑娘,她的功夫比你好,为何也做学问,为何也精于女红?”
阮鲤挑起一丝长发,拿到胸前笑嘻嘻地绞着:“因为她是她呀,我要像她那般,就该我叫明小刀啦。”
“严肃些!别耍无赖,”白玉沉正色道,“虽然她出身吃穿用度皆不如你,可是她勤奋刻苦,自幼随读书习字,功夫也在你之上。你不事女工,不识文字,不学书画礼仪那也罢了,我当你是真性情,可是你连你家传的功夫都不能及明姑娘,过着吃喝玩乐的日子,当真能够问心无愧么,如你这般惰怠,日后该如何操持家业、相夫教子?”
“那你便是不肯帮我了,”阮鲤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好罢,不麻烦你。”未等他还有一堆滔滔之辞赶到,摆了摆手离开。
“唉!”看着阮鲤脚底抹油的背影,白玉沉对着天边重重叹气。亭亭物表,皎皎霞外,满城纷繁灿烂的桃花杏花美则美矣,可是春天一过还剩下什么呢?倒不如那孜孜生长的田间谷麦!
这一气将他气得不轻,白玉沉回到兰台,因思前想后地考虑阮鲤的事情,连续批错两份公文,幸好同僚指出,才不致酿成过错。他因这更加愤懑,觉阮家的姑娘实在太不懂事,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而自己却已经是个需要担负责任的成年人了。
打道回府的路上,白玉沉特地让轿夫先回去,一个人在夕阳西下的小路上走了走。
行至路口,忽然地匆匆撞来一人,白玉沉躲闪未及,同对方抱在了一起。
“啊!公子抱歉,奴失礼了。”
娇呼着的女子抬起头扶了扶鬓发,一张素净得有些清寡的瘦削脸颊抬起,看着竟有几分眼熟。
白玉沉还在疑惑,石凌烟便惊讶地道:“呀,怎么是白三公子,奴真是太失礼了。”
“你是……石家的二姑娘?”
石凌烟俏脸微红,低下头道:“公子还记得奴。”
白玉沉点点头,石家女常同阮鲤作伴玩耍,他有一些印象。“摔着了没有,是否要请个大夫看看。”
“不碍的,”石凌烟咬着嘴唇,娇滴滴地捋捋鬓发,满脸羞涩,“是奴莽撞冒犯了公子,公子还这般大度,真教人羞惭。”
“你家在哪,我叫两个人送你回去。”
“哎……”石凌烟还未来及再说什么,白玉沉便已经心事重重地踱去叫车夫了。
都说白三郎是个谦谦君子。揉着被撞得青的胳膊,石凌烟有丝尝到甜头的窃喜,自己上午瞧见他同阮鲤争执,便在兰台外派人盯了一天,看着他出来,才一路跟至此地,制造方才的“偶遇”,为的便是给他留下个深刻的印象。
早就听闻他学识气度不凡,又看他斥责阮鲤不学无术,石凌烟更有自信了,以自己的学识和教养,就是一百个阮鲤拍马也赶不上。
她阮鲤能有什么,不过是祖坟冒青烟,让她那当强盗的贼老爹做了大官罢了。
石凌烟越想越欢喜,回味起刚刚跌入白玉沉怀中,那属于男子特有的呼吸和触感,不由得双颊飞红,耳根子也热了起来。
会不会用力过猛,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轻浮女子了?她又顾虑。
不会,方才交谈,见他彬彬持重,没有怀疑之色。何况自己素来爱惜羽毛,注意名声,不会像阮鲤一般飞扬跋扈,臭名昭著。
石凌烟打发了白玉沉雇的轿夫,一个人美美地走在胡同里,这段路她还想多回味一阵。
正当他回味之时,忽然飘来一个声音,像是一条慵懒的蛇游到跟前:
“什么事情笑得如此开心。”
石凌烟猛抬头,却是阮鲤迎面走来,一张鹅蛋美人脸霸道嚣张,冷中带艳。
“阿,阿鲤……”石凌烟惊吓得一时失语,万没想到这会她会出现。
“凌烟,你的脸怎么又红又白。该不会撞邪了罢。”
阮鲤边说边在心中冷笑,这不是撞邪,是心中有鬼才对。
“阿鲤,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可吓死我啦。”
“我有事找你帮忙,”若非阮鲤很急,倒还想再戏弄石凌烟一番,反正上辈子和这辈子她都没对自己存什么好心,“你爹在东观任王校对的书佐罢?”
石凌烟惊魂未定,仍在心虚,一时间没察觉阮鲤的用意:“嗯。”
“给我弄一块出入东观的腰牌。”
什么,石凌烟花容失色。“这可是违犯律法的!教人知道了我爹也会受牵连!”见阮鲤傲然勾着嘴角不为所动,又怯怯补充道:“倘若教白三郎知道了,他也会对你不高兴的。阿鲤,别做那么出格的事情,你都快出嫁啦。”
阮鲤把她按在墙上:“早上,你为何跟踪我?”
石凌烟再次愣住,完全跟不上阮鲤的话题转换的节奏。
对着阮鲤眼睛,石凌烟声音细如蚊呐:“我……我没有啊。”
“你给我听好了,不想你父亲倒楣,就按我说的去做,”阮鲤唇角微牵,傲然冷笑,“记着,不管是不是你透露,只要风声走漏,我便算在你头上。”
石凌烟又害怕,又震惊,难道刚刚阮鲤看见了什么?不可能啊,就算她看见,以她的脑袋,怎么可能看穿自己心思?就算她看穿自己心思,以她的脾气,怎么会不暴跳如雷、当场撒泼?
她一直在心理上蔑视着阮鲤,这会却有些惶恐了:“阿鲤,你怎么变得这么凶了,我是你的姐妹呀。”
阮鲤肆声轻笑:“正因姐妹,才会托你去办;换作别人,我都信不过。”
兴许是阮鲤的态度转变震慑住了石凌烟,当晚,东观的通行腰牌就送到阮鲤手里。
第二天清早,阮鲤乔装成修缮屋漏的匠人,拎上工具出门了。
宫城正门出来是铜驼大街,东观就临于铜驼街东边的道路旁,夹在司徒府和国子学之间。
东观共有八个藏书馆、十二间高阁;楼宇之间连廊相接,绿树成荫,环境优雅。官员和学者们怀抱书卷行走其中,不时高谈阔论,激辩飞扬。
阮鲤进去转了一圈,然后很快发现,自己迷路了。
她花了点工夫,粗略地摸清东观的馆藏划分,存放“史”部的类目应当在天一馆。然后又花了七八天工夫,终于在天一馆的三层阁楼上寻着了大魏国史。
这里专门存放当朝国史和一些社会名流的经传,因为是当代史,负责编著的官员们边写边修,资料并不完全。
关于孝太后薛氏的资料,就放在临窗第三排的红木书柜第五层。
太后名薛绾,祖籍河内人氏,父亲是前朝常侍薛竞的养子,后来辽东兵入关,天下大乱,群雄自立,河内官府统治一时崩溃。薛氏随家人进京投靠亲戚,半路上父母相继病死,薛氏便住在表亲杨家避难。
后来一次偶然机会,太祖文皇帝相中了十四岁的薛氏。这段经历正史并没有详细记载,阮鲤只看到史官如是书写:
十四入宫,封美人;十八诞下九皇子芜,宠冠六宫。
如此看来,这位本朝最年轻的太后的后宫晋升之路,可谓一帆风顺。
文帝死后,传位十六岁的皇长子姬昊,是为武帝,年号承平。
武帝虽然继位,但孝太后同辅政的太尉韩弋勾结把持了朝政,所以并未亲政,反而随着文帝驾崩,开启了属于薛氏的外戚专权时期。
阮鲤掩卷思忖,薛氏专权崩溃于武帝登基后十年,如今是承平五年。
继续往下翻看,便有关于“承平之祸”的一段记载。同其他记载迥然不同的是,使官对于这一段着墨甚少:
“承平二年,太中大夫毛衡、少府戚文广、车骑将军庞济通数十族谋反,诛九族;偏将军弥封、中散大夫宁预、射声校尉录世平绮辞惑众,斩于市,流配三族。
如此简赅的用笔,不再多提及半个字前因后果,似着意于含糊带过。
然而历史上真正的承平之祸,远比这寥寥几句真实、残酷、血腥得多。
对现在的阮鲤来说,那不过三年前的事情,她有一些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