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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明月如昨(一) ...


  •   那年正值阮鲤及笄。洛阳全城戒严,阮山虎责令阮宅上下不许出门,便出城维护秩序去了。阮鲤爬上阁楼张望,只见街上到处都是骑着军马牵着猎狗抓人的士兵,四处传来哭声和犬吠。

      四喜告诉她,哭声最响亮的那条巷,叫做澎化巷,许多文官的宅邸在那,其中不乏贵戚。两个人趴在阁子上看士兵们从巷子里一个个枷人出来,无不哭天抢地,一片惨戚。

      “他们犯了什么罪?”阮鲤问四喜。

      四喜道:“听说得罪了太后娘娘。”

      这句话传到阮山虎耳朵里,没来得及解下盔甲,就冲到闺房把四喜拖出来打了一顿,关了半个月的柴房。从此以后阮家内宅上下谁都不敢乱议朝政。

      阮鲤那时只道父亲谨小慎微,今日回想,才觉政治宛若一汪深潭,表面宛若平地,稍有不慎便会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又后来,西市口斩了许多人,都是谋逆的反贼,石凌烟去凑热闹看杀头,被那鲜活恐怖的场景震撼了,回来绘形绘色地复述给阮鲤听,两个人都吐了,三天没吃好饭。

      这便是阮鲤对承平之乱的印象。其实也说不上多深刻,只是从那以后,京城便回归了平静,再也没掀起过那样大的动乱。

      不过如今的阮鲤已经提前知道,在承平之乱发生的十年前,死了一个叫做杨清宁的人,便是孝太后薛绾一开始来投靠的那位表亲。他非朝廷官员,而是寄居京城的清客。

      按理说,孝太后能够有今日富贵荣华,应当是很感激这位表哥的,然而不知为什么杨家也没能从满门抄斩的厄运中摆脱。

      也是很后来,阮鲤才通过种种的渠道隐约猜测,明月光是这位杨清宁的后人。

      如此一来,他为什么从益州来京城,后来又为什么会搅进和孝太后薛氏的斗争中去,就很说得通了。

      而且他一定在这个过程中和皇帝搭上了线,暗中帮助着小皇帝,才有后来他的匡佐真龙,飞黄腾达。

      所以不论自己多么厌烦明小刀,明月光这条线,阮鲤始终不想得罪。

      她甚至还想要帮一帮他。明月光日后的官做得越大,她的这根救命稻草就越粗,只要能够救得她从宿命泥淖中浮起来,她便什么都肯帮。

      阮鲤将竹简放回原处,去取隔壁的竹简,想要查阅更多资料。

      忽然地,身旁伸过来一只手,同她的重叠到了一起。

      阮鲤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刚侧过头,就被人捂住了嘴。

      明月光垂下眼眸,便如摇曳一地清冷的月光。

      他把手指放在唇边上,做了个噤声的示意:“嘘。”

      阮鲤微讶,点点头,待他松开手,问道:“怎么是你?”

      这既是疑惑,也是质问。按道理,明月光没有出入东观的资格,他不过是个兰台的小吏。

      阮鲤问出口,又想到了什么:“你偷偷进来的?你进来做甚。”

      “那你进来做什么。”明月光很淡然瞥一眼阮鲤的男装打扮,很显然,她也不是通过正当门道进入。

      阮鲤一时哑口无言,别开视线朝书架上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同他叠在一起,放在一卷厚重的竹简上。

      她忙抽回了手。平时她见明月光并不慌,只是刚刚思绪有些杂乱,正想着前世的事情,他突然出现,使她乱了章法。

      夕阳穿过书架,光线鳞次栉比地投射在两人身上。

      明月光把竹简取下,吹了一口气,朦胧的光晕里无数细尘飞扬。

      他用袖子擦拭了竹简:“给。”

      他递过来的一卷无关紧要的国史,年份还在阮鲤出生以前。幸好刚刚自己误打误撞拿到这一卷,倘若拿了那卷关于薛氏的记载,恐怕要引起他的怀疑。

      毫无疑问,他来这里一定也是为了薛氏。

      阮鲤还在想应当怎样同他说上两句话,忽然间外面走廊传来声音,两个人都默契地屏住呼吸。

      隔着重重书架,天一馆的鎏金红漆桐木门被推开,有人道:

      “这回若不是你,我还愁不知怎么进来呢,帮了大忙啦。”

      这声音细听之下耳熟得很,紧跟着便传来白玉沉的声音:“此事可一不可再,毕竟律法所限。小刀姑娘如对阅读有何需要,不如将所需的书目列出来给在下,在下替你一一誊抄出来。”

      惹得明小刀咯咯直笑:“你可真呆,那若我要读遍这阁子里的书,你也要全抄一遍么?”

      “这……”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苦了阮鲤不停地向后躲闪,这里书架皆是镂空的,若不躲远些很容易被发现。阮鲤回头一看身后美人,明月光倒走得机警,这会不晓得躲哪边去了。

      抬头看房梁,用轻功跳上去倒是个办法,然而明小刀也是个武功高手,这么做的话不被白玉沉看到也必然为她察觉。

      阮鲤一个人暗暗叫苦,这时候有人拉她,她一侧身,被拉入一扇靠窗的帘帷后。

      东观统一使用避光的竹帘,因这几日天一馆正在修缮屋顶漏水,怕竹帘受潮发霉,便暂时换上了粗麻织成的布帘,经风一吹,膨起一个较大的空间。

      窗外暖风温煦,布帘微掀,堪堪露出阮鲤的一双绣鞋。明月光见状,握着她纤细腰肢向上一提,将她举上了窗台。

      他自个也随着跳将上去。

      “想不到小刀姑娘你武艺不凡,也读涉猎如此多书籍。”

      “怎么,许你们男子读书当官,就不许女儿家文武双全啊。”

      “啊,我并非此意。而是……”

      “你就别挖苦我了,我爹常说,我是笨人勤快,阿月他却是懒人聪明。”

      明小刀笑着来到方才阮鲤站过的书架前,随意地抽了一卷书翻看。

      “勤能补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天赋再高不尽力而为,亦有败事之忧。”夕阳西下,白玉沉垂首沉吟,“我认识一位同你年纪仿佛的人,她既算不得聪明,也不勤奋,我真不知该如何劝说。”

      明月光低头看看阮鲤,阮鲤微窘,显出些许恼势。

      这个白玉沉,背后也不望说自己的坏话,前世怎么就这么瞎眼?

      “我有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你们读书人读书为了当官,可是我看这书本里都是道德仁义,没见到教人怎么当官。”

      白玉沉微微一笑,他出身高雅,又兼内秀多情,便有种富贵清颓的公子哥气质。“权术不会写进书,不过以先人为鉴,可以省身益进,趋利避害,这便是为何要熟读史书的原因。”

      明小刀似懂非懂地瞅着他,想半天,又问:“那当今的天下,和历朝历代的哪个相似呢?”

      “这很难说。”白玉沉微躇,如今虽然大魏占据中原,然而北有辽东、西凉兵马独据,不服中央管辖;西川一带据险自立;江东诸州又结成联盟,欲同大魏划江而治。朝廷内忧外患,真不能称之为一个太平盛世。

      明小刀笑道:“我觉得像商朝,我听说孝太后媚惑先帝以窃天下,岂非与那苏妲己、狐媚娘无异?”

      “这话不可乱说。”白玉沉面如土色,这不是把先帝爷比作桀纣暴君吗!他情急地去捂她的嘴,手指刚碰到明小刀温软湿润的樱唇,却似过电一般,往回缩了一寸。

      明小刀脸红了红,把他的手推开,笑道:“怎么啦,你不是自诩忠臣,连一句实话也不敢说讲”

      “祸从口出,小刀姑娘,万不可再提。”

      阮鲤见他们二人一来一往,虽然谈得天马行空,时而轻松时而紧迫,却但终很投契。这样看来,倒是很般配的一对。

      若自己前世不那么执着于青梅竹马这四个字,放他们两人成了,是否后来自己和明月光也就不会那么复杂?

      走神之际,不慎垂落一截披帛在地。

      她神色微变,正想去捡,然而已经来不及。

      一段轻纱掉落在地面的声音几乎悄然如无,但在明小刀这样的高手耳中,却是清晰可闻的异动,果然她猛掉转头,朝这边看来:“谁,谁在那里?”

      阮鲤立即向窗下望去,此处位于阁子三层,跳下去也有四丈余高,不由得心里紧张。

      明月光却不容她犹豫,一把搂过阮鲤细腰:跳!

      阮鲤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就随他一同纵身跃下。

      “站住!”窗扇大开,明小刀追来,从三楼望下,却已不见对方踪影,只剩一片窗帘在大风和夕阳中猎猎飘荡。

      ……

      阮鲤和明月光走在夜幕降临的朱雀街上,更夫敲着梆子经过,在往后半个时辰,宵禁就要开始了。

      走到路口,往北是宁宅所在的青盔巷,往南去是景仁堂所在的葫芦巷。

      夜色下的洛阳城,贵族和庶民划市而居,泾渭分明。

      到这里就要分手了,阮鲤目中浮现一丝惘然,站在路口等着看他先走。

      “那么,就此别过了。”

      “明月光!”阮鲤叫道。

      明月光走出几步路,转过身,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

      她冲他喊:“你记不记得我问过你,下回见面时是何时?”声音响亮,惹得一旁的更夫也侧目来瞧。

      阮鲤看见他垂下眼帘,很淡地道:“五月十九。”

      今天是五月十九。

      “那我们下下回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明月光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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