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之都》煌瑛

25、泉都前传－水晶心(6)

　　水仙指示的第四座城池，隐藏在深深的密林之中。这一带地势古怪，到处都是沼泽和带刺的灌木。
　　水仙带领他们走了一条小径，这条路相比之下好走得多。但也潜伏着更大的威胁——灌木丛中的小路七拐八拐，一个不留神就跟丢了……
　　当瑞萩疲惫的前锋转出最后一丛灌木，卢普加亚的勇士正严阵以待。一看到仇敌，卢普加亚军立刻呐喊着冲上前。
　　“有埋伏！”雳冰哼了一声，抽出宝剑。他和往常一样，一直走在军队的最前端。
　　水仙就在他身边，偷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食指在剑峰上一蹭，然后把指尖的鲜血擦在剑柄末端，那颗鸡蛋大小的黄水晶上。霎时间，无数黑影直扑卢普加亚军队——和之前的三个城池一样，这场战争看起来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原来如此！瑞萩的军队也没什么了不起。”水仙垂下眼睑，心中窃喜，“他们依靠的就是那个水晶！”这时候，她也看到了雳冰微微颤动的披风。
　　水仙有些惊讶，抬起头看着雳冰——他紧紧咬着嘴唇，脸色有些苍白。
　　水仙忍不住伸手去扶雳冰——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残留着女人的天性。“你……怎么了？”她压低声音问，虽然并不甚关心，但也有些紧张。
　　雳冰在部下的欢呼中颤抖了片刻，立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
　　他若无其事地伸直手臂，向他的军队炫耀似的挥舞奇尔鲁斯之剑，趁势甩开了水仙前去搀扶的双手。
　　“勇敢的雳冰大帝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勇敢的？水仙苦笑了一下，握住空落落的双手，忽然为这个傲然屹立的男人感到悲哀。她怀疑，除了自己，有没有人注意到他那一瞬间的战栗……
　　那天晚上，他们就在卢普加亚王的行宫休息。
　　当月光洒满空荡荡的宫室，当一切声音都在脚下低矮的房屋中湮没，雳冰站在宫殿的露台边缘，在这个异国城市的最高处仰望夜空。
　　“你一定觉得我很怯懦。”他没有回头，平静地说：“身为军队的统帅，竟会在阵前颤抖……”
　　水仙摇摇头，白色的面纱晃动一片明亮的月光。“这不是怯懦。”她轻声说：“怯懦是不敢面对现实。你，却是为了接受残酷的现实而努力做出改变。这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
　　雳冰倚着高大的圆柱，缓缓坐到地上，目光仍然没有离开夜空中的明月。
　　“确实很少有人能做到——我也做不到……”
　　水仙走到他身边，一手轻轻搭在他肩头，柔声说：“因为难，你才尽了最大的努力。你需要有个人倾听你的成绩——不是听你占领了多少城池，而是听你努力改变自己，改变了多少……也许你可以告诉我。因为我也是为了立足而不断改变自己的人。”
　　雳冰转过头，看了水仙一眼，眼神竟是那么哀伤。
　　“我……根本没有改变……”
　　他那哀伤的脸庞是那么脆弱，深深触动了水仙心底，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她想了解这个和自己迥然不同的人。她轻轻把他揽在怀里，声音更加柔和：“那就不要为难自己——让其他人知道，你不一定非要改变不可。”她深深吸了口气，“否则的话，有朝一日，你回首从前，会为自己的改变感到惋惜——有时候，能保持本来的自己也不错——甚至比改变更难。”
　　“我需要改变！”雳冰闭上眼睛，摇摇头，“他们需要一个坚强的王者，所以我需要证明自己的强大——可是，这是多么滑稽！我只是在军队面前挥舞一把剑而已，他们就为我欢呼！我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什么……征服了一座座城池的，不是我的战略，不是他们的勇猛，只是一群封印在黑水晶里的恶魔。他们是在为恶魔欢呼——不是为我……”
　　“黑水晶里的恶魔？”水仙的眼睛转了转，好奇地问。
　　“是的。我的家族自上古以来，就用这把剑斩戮恶魔，并且把他们的灵魂封印在黑水晶里。只要王者招唤，恶魔就从水晶中出来杀敌。”雳冰一仰头，喝干了白玉杯中的酒。水仙不失时机又为他斟满。“每一代王，都会用这把剑征战四方，扩大领土、剿灭反抗，从来没有一个例外——不论王是男是女。我也不能做王室的异类……”
　　“你不喜欢战争！何必强迫自己冲在最前面？”水仙轻声问，“我听说瑞萩人自小就十分狂暴。但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要刻意地抹杀天性？难道在无尽的杀戮中，你能找到身为王者的快感？”
　　“不！”雳冰使劲摇摇头，“我不喜欢杀戮！我、我……”
　　“你怎么了？”水仙看他的神情有些亢奋，关切地追问。
　　“我觉得……害怕……”
　　“泊！”落在白玉杯里的，是一个男孩子的眼泪。

　　“你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水仙抚摸着雳冰的黑发，轻声问。
　　雳冰偏了偏头，让自己躺着更舒服一些。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回答：“她就像……我的国家，美丽、坚强、勇敢。让我觉得又爱又怕……”
　　“你不会告诉她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对吧？”水仙轻轻叹了口气。
　　雳冰的沉默让她知道——她不可能和他一起回到瑞萩。
　　当雳冰熟睡之后，水仙的心似乎才清醒。
　　她做了什么啊！——竟然被这个男人天真的眼神打动。他只是需要一个温柔、没有威胁感的女人，而她竟然奉献了自己！这么荒唐的事，却发生在她身上——完全在计划之外。
　　如果卢普加亚人知道她不是处女，她一辈子也不可能迈上最高女祭司的神台！
　　最高女祭司……想到这个，水仙的心思忽然敏捷。她无声地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指尖碰到了冷冰冰的奇尔鲁斯之剑。
　　她悄悄把枕头挪开，发现雳冰的手还握在剑柄上。想从他手中夺下奇尔鲁斯之剑，绝非易事。但是，剑柄末端那颗鸡蛋般的黄水晶似乎更加容易下手。
　　水仙从发髻中抽出香木发簪——虽然外表是一节木头，但中心却是纤薄的刀刃。她用那看似柔弱的刀刃，没费什么力气就划断了固定水晶的八股金钮。
　　雳冰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让水仙一阵紧张，紧紧握住了那水晶，怔怔地看着雳冰在梦魇中挣扎。
　　如果没有这个黄水晶，他会怎么样？
　　水仙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会被卢普加亚的大军杀死吗？他能平安地回到瑞萩吗？瑞萩会不会爆发反抗他的暴乱？
　　这黄水晶控制着他的全部力量……
　　水仙犹豫了一瞬间，但立刻下定了决心。她轻轻拭去雳冰额头的冷汗，柔声在他耳边低语：“一定要活下去，别让我失望啊！”

　　雳冰终于没能证明自己的强大。
　　在攻打第五座城池时，他的心太软，不忍心看士兵为自己拼杀，结果战略上屡屡失误，反而损失了更多生命。他自己也被流箭伤到胸口，连日昏迷。
　　昏迷中，他常常想，如果看到那个淡白色的曼妙身影蹑手蹑脚离开时，他出声制止，情况是不是会完全不同呢？
　　但这只是一个猜想——他的大部分梦，都是些美好的画面：王宫的花坛里盛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蔚蓝的天空中，洁白的云朵变幻身姿，让人永远也看不够；低沉柔和的木琴、婉转悦耳的银竖琴演奏着从来没听过的曲子……
　　当他再一次睁开双眼时，柔茵泪眼婆娑地依偎在他床前，两个王子惊诧地抚摸着没有了黄水晶的剑柄。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死亡”吧……
　　让他自己有些意外的是：他并不怨恨那个叫做“水仙”的女人。虽说落到今天的境地，完全是拜她所赐。虽说她也不是雳冰幻想的柔弱女性，只是装出一副娇柔的样子来欺骗他。
　　她的狡猾和果断绝不亚于雳冰的母亲，雳冰早就知道，但他还是败在这个女人手上，却不恨她。
　　只有她，细致地观察过他，并且了解了他……这世上，只有她认识真正的“雳冰”，并且接受了真正的“雳冰”，不苛求他变成另一个人。
　　“如果黄水晶的持有者出现……”雳冰微软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竟然已经这么虚弱了，“如果黄水晶的持有者出现，满足他的一个愿望……”
　　这句话成了他的遗言。

　　当飞鸟传来瑞萩大帝驾崩的消息，水仙正在神殿中，带领祭司们做晚祷。
　　她如愿以偿，成为这个刚刚经历一场战火的国家的实权人物——最高女祭司。
　　精通鸟语的祭司把飞鸟的传言公布时，神殿里人声鼎沸。人人都为神的正义之手惩罚了恶魔而欢欣雀跃。
　　只有水仙一人沉默不语，双手交握在胸前，压着衣襟下的黄水晶，直到胸口生疼。
　　“你怎么能……让我失望呢！”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微软的叹息立刻淹没在欢呼声里。

　　水仙那一念之间的失误，导致她的权力美梦只做了六个月。
　　“计划外的意外，会把完美的计划全部打乱。”这是她那个统兵带将的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她有机会弥补这个漏洞，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眼看着这个错误越来越大。
　　本来，只要不结婚，没有什么方法来准确验证水仙是不是处女，但现在，神庙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的最高女祭司怀孕了！
　　“你的父亲为国捐躯；你也为国家做了极大的贡献……让你成为最高女祭司这个决定，我不会后悔。”赫吉王在水仙的祈祷专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可是，我不是给了你后宫的药，要你把那个孩子去掉……”
　　“我做不到！”水仙平静地插嘴道：“我做不到——我已经害死了这孩子的父亲，怎么能再向他下毒手呢……”
　　“那你只好让出最高女祭司的位子！”赫吉王跺了跺脚，说，“这个国家将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因为你孕育了敌人的孩子。我不能让预言成为现实。‘她可以拯救国家，也可以毁了国家’……说的难道就是你将生下不吉利的孩子吗？”
　　“谁知道呢……”水仙淡淡一笑。

　　冬季的某一天，在河流尚未结冰前，神殿的偏门走出一个白衣女子。她的脚步缓慢却稳定，怀中抱着一个包袱。
　　“瑞萩的王室都用带有‘雨’的字来命名，”她说，“你恰好生在雪季，就叫‘苍雪’，好不好？你是我的苍雪王子……”
　　包袱中，婴儿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眨巴着，似乎不打算发表什么意见。
　　“我是你的母亲水仙。”水仙温柔地拂去孩子黑发上的雪花，“我们必须要寻找一个新的栖身之地！”她拍打着自己栗色长发上的雪花，用斗篷把自己和孩子裹起来，柔声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呢？”
　　婴儿似乎是无意地指了南部一下，发出毫无意义的呜呜声。
　　“是大海的方向……”水仙有些惊讶，但旋即微笑着说：“那就听你的好了！我会让你过随心所欲的生活……”

　　《卢普加亚大事记•雷特王十一年》
　　经历了多次战火的卢普加亚，没有毁于著名的恶魔军队奇尔鲁斯之手，却为和海盗战斗而耗尽国库……骁勇善战的海盗，自称是六个大陆之外的大海上的王者。他们熟悉每一片海域，每一次潮汐……他们的首领，是一个宛如瑞萩恶魔，长着黑发黑眼的青年，他的名字叫做“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