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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逆枯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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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年关,辞旧迎新之际,巫胎感应到预兆。这种预兆不可捉摸,只有接受巫胎传承的人才能懂。
这个时间颇出乎欧阳少恭意料,巫胎的传承方式是记忆,可以想见当下一任巫胎得到完整的记忆传承,上一任巫胎便会随之死去,现任巫胎雪斋还这么年轻,哪里就需要继承人了?
经历时间太过漫长的人看待时间流逝与世俗凡人不同,他在榣山奏乐之时,总会将数百年前发生的事情视为“不久之前”,近百年在桃花源与白尧姝相伴,也时常觉得这几世的经历没过去多久。因此纵使雪斋说了不会太久,欧阳少恭其实没抱有信心,在离开之前能得到结果。
如果说十巫头衔的更替与继承皆出于神谕,欧阳少恭的确还尚未能揣摩神的思想。
新年古城有盛大的祭典,巫胎会在祭典仪式中施展灵术,向女娲神像寻求下一任巫胎所在的指引。
巫胎遵循承诺,让欧阳少恭旁观,甚至他选择在祭礼中施展灵术,本就有特地照应欧阳少恭的意思,欧阳少恭对本族有大恩,受邀参加祭典理所当然。
漫漫黄沙之下的工程仍在继续,固善寒比起初见灰头土脸不少,目光却更加坚毅清亮,神采飞扬,直笑道今年欧阳少恭带来了福气,新年祭典往年雪斋大人都不会出面主持。
欧阳少恭确确实实看清楚了巫胎的施术过程,女娲神像前的天空中,灵术的光辉变幻莫测,如今欧阳少恭已经对女娲族灵术颇有造诣,一眼便看出几个关窍,明白这门灵术的确是他所需。
这场祭典他没有参加到最后,众人开始狂欢,他便悄然退出,来到古城通往沙丘出口的石道,周身头顶镶嵌的萤石不比灯油有耗尽的一日,不知疲倦地绽放着光芒,汇聚成一片静谧的星河波涛。
穿过石道,来到地表,欧阳少恭无意中一抬头,见沙漠的天空星斗闪烁极为清晰,如同铺开巨大丝绸,撒上点点琉璃碎片,一条宽大的银河横跨穹顶。
欧阳少恭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只想找个静些的地方思考,索性原地坐下,在这沙丘上仰望星空。
一时兴起之下,他细数星辰,辨认出数位在云顶天宫有过往来的星君,很快又厌倦这种忆旧的行为,不再理会繁星满天。
若是逆天改命、死而复生当真会导致天地秩序大乱,那么他终有一天会将这天掀过来。
今夜的大漠格外安静,连风声都很微弱,不注意便听不到,欧阳少恭专心致志地推演近日所见的灵术。
巫胎既然用这种方法授他灵术,向来不会如巫抵般为他解答疑难、分析原理,他只能一点点自行摸索探究,好在巫胎愿意让他旁观已经是意外之喜,他对自己亦十分自信。
只因女娲是天道之外唯一能够凝聚身魂者,他便一心在女娲族中寻求灵术,这个决定颇有赌性,好在这一注又赢了,如今综合在女娲族各支所得,欧阳少恭自觉已经可以着手拟定药方,现下只差一件引灵的东西,就能开炉炼药,解决魂魄耗尽之危。
他在沙丘上没独坐多久,暗道打开,固善寒冒出头来。
欧阳少恭看了看他,没问他为什么跑出来,而是说:“你离开祭典可有妨碍?”
固善寒翘唇道:“我就是个普通巫祝而已。”
欧阳少恭失笑摇了摇头,女娲族中按照信仰划分地位的秩序严格,固善寒不可能被越过巫胎授予族长之位,所以说他只是个普通巫祝也不错。
最后几步台阶固善寒一跃而出,合拢暗道门,做到欧阳少恭旁边,告诉他:“雪斋大人已经出发,前去寻找灵童了。”
固善寒毕竟身份不同,知道的多一些。
欧阳少恭点点头,并不追问。
固善寒并不是特地来告知欧阳少恭这个消息,他只以为欧阳少恭其一喜静、其二思乡,遂半途离开,特地来陪欧阳少恭。欧阳少恭心知他在想什么,毫无解释的打算。
固善寒随口与欧阳少恭说话,又提到水脉改造,有些地域附近的环境已经在好转了,个别地方稍微糟了点,不过工程全部完毕,后天与先天水脉勾连后,自然都会好起来,成功在望。
说着他放松地往后一躺,双臂枕着头,很是轻松快意,难得地显露出符合他年纪的模样。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进展顺利,自然最好。他并没有告诉固善寒,若是改造不当,会导致地下水脉紊乱,十数年后,这片绿洲就会化为荒漠,数十年后,恐怕大半个沙漠的绿洲都会缩小一半。
想要得到一劳永逸的好处,就必须付出这么大风险,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反正只要固善寒乖乖按照他的安排行事,便不会出现这般最坏后果,所以他不认为有必要说。
固善寒不知道他身边又感激又佩服的恩人脑中转着多么恐怖的念头,只觉得前景一片光明,轻松又愉快。最后干脆不说话了,只是和欧阳少恭并肩在沙漠上,仰望星空。
欧阳少恭被打搅了思路,没有丝毫不悦,笑盈盈地任固善寒努力关切自己,有固善寒在身侧,觉得星空都更鲜活了些。
祭典大家都彻夜狂欢,虽然欧阳少恭没参加到最后,古城居民对他的接纳度已更上一层,此前他能感觉到居民对他感激敬重却也因此保持着距离,此后则是直接将他当做了自家人。
次日是韩云溪忌日,欧阳少恭独自在地下暗河中为韩云溪放了一盏灯,不知这盏河灯,会不会顺着水脉一直流到忘川去。
正月十五,固善寒说听说中原人过元宵节,专门叫筹备祭典食物的族人给欧阳少恭煮一碗元宵,不知道他爱吃什么馅儿,便甜的咸的各煮了一半。
不少居民听说这是欧阳大夫家乡过节吃的食物,也纷纷效仿,煮了元宵,古城中处处飘香,很有些过节的模样。
欧阳少恭十分怀念。
桃花源不是妖就是仙,没有过节的概念,只有白静微这么一个纯粹凡人,总是不忘大大小小的民俗节日。
那时每逢正月十五,她都会给白府每人煮一碗元宵。
白静微故去后,欧阳少恭不愿提醒白尧姝年岁流逝,从不主动过节,哪一年白尧姝想起来,他也正好在桃花源,白尧姝便会给他煮一碗。
白尧姝虽然不太擅长厨艺,但搓元宵、做月饼、包饺子、裹粽子这些传统佳节食物,在白静微生前的教导下,都能做得头头是道。
元宵吃掉了,欧阳少恭平添惆怅,算来他已经许久没吃过家里的元宵。
元宵节之后数日,雪斋带回来一个男婴,宣布这个婴孩为他唯一的弟子,起法号演音。
小演音五官已经长开,不是新生儿皱巴巴的一团,看得出眉目端正,但不像现任巫胎那么俊美。
欧阳少恭意外地发现,雪斋从带回这个孩子的第一天起,就在通过灌输修行记忆让他开始炼心养性。
原本打算等雪斋回来就告辞离去的欧阳少恭顿时改变主意,留了下来,饶有兴致地旁观雪斋抚养婴儿。
他这才知道,历任巫胎自幼便会沉淀淬炼心灵,逐步接受记忆灌输,才能无障碍地化身新任大巫祝而不至疯狂。
一代代巫胎都是这么成长起来,从不会说话走路,就开始修行,不过在演音成年之前,雪斋并不会传给他任何带有感情的记忆,只有修行法门和部分阅历,以防止还太过幼小的心智被记忆中的感情吞噬。
欧阳少恭正是对这点万分好奇,心性已定后再传记忆,神智就不会被吞噬吗?
雪斋对他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若是重遇尧姝之前有人对他说这句话,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将对方在意的事物一样样毁去,看看那人要怎样“离于爱”,哪怕如今,他也不见得不会这么做。
雪斋却令他难得的感到挫败,因为雪斋当真别无他念。
哪怕巫胎看顾绝云和古城居民,却是出于责任,而不是爱,哪怕他们会为这使命耗尽生命,却不会真正地为它们而满足或痛苦。
古城族长变为巫胎的亲属而不是巫胎本人,真的只是因为绝云封印减弱?恐怕是累世庞大的记忆,让巫胎属于凡人的感情在不断消退,令某一代巫胎提前做出的补救措施。
若是时间足够,欧阳少恭挺想看看演音如何长大,成为新一任巫胎,他身上还会带着雪斋的体验,如果欧阳少恭能和这对师徒都结下深厚交情,就更有趣了,不知全盘继承巫胎的记忆后,演音会怎么处理对他的态度?
可惜这孩子太小,尚且不会说话,无法体会欧阳少恭这一番期待。
离开大漠之前,欧阳少恭委托来往绿洲的行商,寻来一只袖犬。
巽芳养了兔子阿美,贺芸梳亦是十分喜爱星团,欧阳少恭便想送一只宠物给白尧姝,忖度了几种,最后想起这种藏獒狮子袖珍犬,他作为衡秋水那世在京城听说过,仅一掌大小,出自吐蕃,传说神鹰降生袖犬。
欧阳少恭住在圣庙之中,行商虽然不明他身份,仍对他敬重非常,往返极快,带来好几只小犬供他挑选,他选了一只毛色纯白、眼珠乌黑的,留待白尧姝起名。
星团感到地位受到威胁,难得不在笔筒中睡觉,爬出来占住欧阳少恭肩头的位置不动,小犬倒是好斗,常常对着个头才他一半的星团哮吠。
身边两只小动物吵吵闹闹,欧阳少恭反倒心悦。活泼些才好给尧姝逗趣,虽然尧姝不知日月流逝,但岳父母故去,自己出门在外,最亲近之人皆不在身侧,纵然桃花源千宠万爱,难免会有片刻感到寂寞吧。
这件事情办好,日子已经所余不多,直至一年之约前日,欧阳少恭才寻到固善寒道别。
固善寒早已知道欧阳少恭有去意,早早整理好赠别之物:族人收集的药材和抄录的书册。足有半间屋子。让欧阳少恭苦笑连连。
千里户庭囊中缩影虽然方便,却耗费灵力又难以控制,持续从身上抽取灵力不说,只要使用大型法术或与人争斗,便可能导致灵力不稳、法术崩溃,对每样事物施展法术的灵力份量都不同,若不练至得心应手,法术内收容的事物很容易毁于一旦,欧阳少恭通常只会用这个法术随身携带琴,偶尔暂且应急才会加上大量事物。
他还听说佛门有一道纳芥子于须弥之术,约莫是差不多。
欧阳少恭算是怕了这些太过热情的古城居民,起行之日只告诉固善寒,固善寒依依不舍地送行。欧阳少恭这个大夫常住期间,族人大病小病全然无需担忧,不仅治标还能治本,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欧阳少恭见固善寒身为一族之长,做这般情态,好笑地承诺会写封书信,荐一名旻天门的大夫到绿洲来开堂,只要雪斋用他的影响力照拂几分即可。
固善寒眼睛一亮,喜色难掩,又觉得还是欧阳少恭最好,一再邀请他日后再来。
欧阳少恭自然含笑应下。
雪斋和演音这般有趣的师徒,他定会多加拜访,怎么忍心不再逢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