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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夜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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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盘:三点十八分。
月色比睡前黯淡了许多,快要落下去了。牧把头朝左边歪了一下,去看藤真。那人也朝同一个方向扭着脖子,给他小半个侧脸和后脑勺。
是睡着了吧?牧这么想着。空调的风冷冷地吹到身上,他想了一想,把那人盖到胸口的毛巾毯又往上小心拉了一下。
藤真动了一下,回过头来。牧这才看见他眼睛睁得毫无睡意。
“……你没睡?”
声音有点沙哑。牧困倦地揉揉眼睛。
“嗳。”
那边给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回应。
“冷吗?”牧稍微坐起身子,抬手把出风口关闭了一大半。藤真惬意地打个哈欠,座位底下的脚也更放松了些:“还好……谢了,牧。”
牧微微一笑,却又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于是换上一副调侃的面孔:“受伤以后倒是变得有礼貌多了嘛,你。”
“什么话。想要吵架直说。”
牧重新往后躺一躺,插科打挥一番以后他也没了睡意,扫视一眼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声的车内。冷不防旁边喃喃自语:“IH赛……怎么样了呢……”
明明不过是十几个小时以前的事情,却好似已经是上一个世纪了。牧沉默一会儿,回答:“反正不是山王就是大荣……回去就能知道了。”
“你觉得是哪队会赢?”
“山王。”非常肯定。
藤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么确信?”
“不确信。”牧直视着前方,呼出一口气,“——不过站在我的角度,还是这样比较能接受一些。”
藤真愣了下。牧的表情是他几乎没见过的,硬若磐石,有种甘苦自知的疏远。前两天躺在医院里时,花形就带来了海南大比分惨败给山王的消息。终场前4分钟崩盘30分——不用花形描述,仅仅听到这几个数字,藤真已能明白当时的场面。他不敢说自己能多理解海南的心情,但至少,作为王牌球员,牧绅一赛后的心情他即使不想理解也能明白。
那是如同坠入深海一般的无力。
藤真自己对于丰玉,对于南烈,倒是生不出多少怨恨之心。是有蔑视的,也恼火于自己输给了这样的家伙。可是如果要把自己的立场和牧换一换——藤真还认真地去思考了,却仍是不敢有自信说自己宁愿这样堂堂正正地输给山王。
因为那种失败太彻底,彻底到连迁怒发泄的余地都没有。
“……也不是不害怕的啊。”对于王者。
“害怕?”
牧把视线转回来,盯住藤真的侧面。惊觉自己弱了气势的藤真正想着办法怎么挽回,抬眼看见牧的眼睛,深不见底的,却很直率地盯着他。
——啊啊,不行。
好歹自己也是受伤的人,偶尔放松一下……也没有问题吧?
“害怕有什么奇怪的……你就没害怕过?”
话虽如此,说话的口气依然那么藤真健司。
对于牧来说,这人热爱和他抬杠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是这么痛快承认自己也有害怕的事情反而让他吃惊不小。什么时候这么老实了这家伙?
“你害怕什么?”
很久以后藤真会对自己老实承认:我害怕你。
但是这是1994年的夏天,藤真健司16岁,骄傲得不知天高地厚,任何困难都觉得咬着牙就能跨越过去。他厌恶一切忍让和退步,只想着前进再前进,为此不给自己留一点点退路,用尽全身力气只想推翻眼前的人。
“我害怕失败。”
他冷淡地回答着牧的问话,“但我有足够勇气再挑战。”
然后他们都闭上了嘴。牧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这句话,藤真也觉得无甚可说。很好。牧心想。这是他所熟悉的藤真健司,充满着攻击性的,绝不肯后退一步的翔阳王牌。他不觉得被冒犯,却对此深以为意。在激烈的运动对抗里,有这样一个绝不后退的对手——
“国体,你能参加吗?”
藤真又抬手指指脑袋:“看它吧。”
“医生怎么说?”牧略微有些忧愁地看着那掩在褐发里的白色绷带。
“脑震荡和轻微的脑挫裂伤。老实康复的话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大概。”没事人一样地摆摆手。牧看着那张无所谓的脸忍不住心头火起,下意识地磨了磨牙,想再训几句类似“让你以后再莽莽撞撞地到处撞人”又知道这人反正也听不进。他伸过手去,强硬地把对方的脸扳过来,撩起头发看有没有血洇出来。
“好了好了……伤口没有裂开!放手!”
藤真像只炸了毛的猫,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在寂静的车子里闹出了一点声响。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这是在公共场合,两人马上停下了动作。没人理睬。前排的乘客在睡梦中歪了一下头。牧清了一下嗓子,把手放下来特别稳重地帮藤真又毫无必要地拉了拉毯子。藤真在心里暗笑突然之间就切换到好大哥模式,正准备压低了嗓子调侃几句,忽而一股猝不及防的大力从屁股底下的椅子传来,身不由己地整个人朝前一冲,眼看着脑袋就快撞到前面的椅背上。
那个瞬间又有另一股大力猛地一拉,藤真又——仍然是身不由己地——朝某个方向一冲。两方力道一叠加,他只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扎进某个有温度的厚实垫子里,与此同时腹部肌肉那儿猛地一痛,整个人都龇牙咧嘴了。
一车子的人都被颠醒了,其中不乏脑门磕在软皮垫上的怒气。司机踢开了车门跳下去冲着高速公路上远去的暴走族一通大骂,乘务员忙着安抚乘客。藤真下意识地抬起头,发觉胳膊还被一只肤色黝黑的手扯着,人还靠在,呃,牧的胸膛这里。
怪不得质感挺好的……莫名其妙地这么想着,听见牧直起了腰,手捂了捂额角那个地方,一脸受了惊吓的表情。
“喂,撞到了没有?让我看看——”
没事,没有撞到。想这么回答时,藤真却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纠成一团:“痛……痛死了!”
牧的嘴唇一白。却见怀里人抱怨地直起身,整个人弯下腰去抱着肚子连连抽着冷气:“你动作就不能小点儿?我靠痛死了……”
两个座位之间,恰好横在腹部偏下的扶手。
牧静默两秒,然后老实地道歉:“呃,不好意思……”
真的非常疼,藤真抱着肚子努力忍着肌肉几乎被挫伤的疼痛。这和脑袋被打不一样,南烈给他的伤更多的是头晕目眩恶心,没有多余精力去品味疼痛。而现在这一时的疼痛,虽然并不严重,却疼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疼得,眼泪都快要出来。
“……没事吧?喂藤真……”
闭嘴。当然有事。他连这两句话都说不出来,左手捂在口鼻,强忍着流泪的冲动。
“……好了……现在别和我说话……”
牧的手不知所措地落在背上,一下一下地帮忙顺气。你是白痴吗我又不是噎到你顺气有什么用?藤真觉得自己特别想骂人,待到好不容易缓过了气,整个人虚弱地朝椅背上一躺,一副“别烦我让我好好睡”的表情。闯祸的人乖乖地缩在一旁,不言声地盯着他,随时随地准备跳起来背他上医院的样子。
“别紧张。我还活着。”
这么说着的藤真深深觉得自己真是个好人。牧的表情更加复杂了,于是藤真想想好人做到底。
“国体我还是能参加的。”
车子再度启动了。在一片抱怨、嘈杂、东拉西扯的闲聊附和中,朝着东京站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