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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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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士神情犹带遗憾,目光射向不远处的书阁,「当年某与同僚在阁中密谋大事,不料内人于暗处窃听。我严词警告她不得泄漏只字词组,她却哭着求我不要犯上作乱——清君之侧又怎是犯上作乱?」
柳飞卿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是好,只得叹道,「古有清君侧,今乏非老成。若非李训心急争功,郑注狡猾怕事,二人互疑,仇士良又怎得反噬群臣?」
余赓听得双眉深锁,居士默然半晌,方道:「即便某等以先皇为首,仍知此事险不可测,君不见晁错犹不能全腰首?」
汉景帝时,刘姓诸王外藩强不可制,与晚唐节度使之跋扈骄蛮倒有异曲同工之妙。晁错身为御史,主张削弱藩王之权,受景帝重用,却为已引来「清君侧」的罪名。景帝惧吴王刘濞起兵,命武士袭晁错于闹街,一代鸿文贤士,只落得个腰斩弃市灭族的下场。
「于是,某索性与内人恩断义绝,出妻遣她归门。」
两人闻言一怔,细思半刻,才明白居士的苦心。
「想必居士不愿尊夫人牵连其中?」柳飞卿恍然道。
「某出身寒家,自幼孤苦,直至成婚,才得外家资助,苦读考中进士。」居士悠悠道来,面上露出缅怀神色,「犹记新婚燕尔,我夫妻俩琴瑟和鸣;寒窗苦读,我夫妻俩自得其乐;居官蹇途,我夫妻俩相互扶持,始终无怨无悔,想不到最后却劳燕分飞,破镜难圆。」
「尊夫人……事后应该明了您是不得已的。」柳飞卿只能这般安慰。
居士无奈摇头,「数十年来,我心心念念,只想当面求她谅解,无奈魂魄为梅树所拘,不得远离,方延宕至今,不得归我当归之地。」
余赓老脸微红,想必是被居士暗暗拿旧话刺了一下之缘故,柳飞卿只好干笑着打圆场:「要不是余兄一纸檄文,想必我们三人也不会有缘共聚,抚箫舞剑,饮酒论史。」
「飞卿说的是,某该罚一大杯。」居士亦不以为忤,翻袖卷起酒杯,便如生人般饮尽杯中清酒。
柳飞卿暗自惊叹,挑了块小糕捏在手中,试探道:「但事隔多年,尊夫人若在世,恐怕也临近古稀之年。」
照居士如今外表看来,去世时约末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三十多年后,即便其妻年龄较少,也该年近七十,当然更可能早撒手人寰。
居士当然明白柳飞卿言外之意,「然而某之心结一日未解,恐怕一日无法得离此地,与内人重逢于九泉之下。」
「若有余某效劳之处,还请居士直言。」沉默许久,身为正主的余赓终于适时开口。
居士思忖半刻,其实他等的也就是这一句话,「我本姓方,扶风人士。内人娘家姓郭,老家在宝鸡眉县横渡镇,以伐木为业,名『志盛号』。」
「嗯,那我明日便往宝鸡,打探尊夫人的消息。」余赓也不拖泥带水,柳飞卿一口将糕点吞吃入腹,接道,「余兄你公务在身,不如由小弟……」
余赓抬手止住他话头,「长安至宝鸡不过数十里路,骑马两天来回不成问题,况且此事因我而起,怎敢劳烦尊驾?」
柳飞卿无力的揉揉额角,他总拿余赓这种见外拘谨的态度没辄,要不是从柳维正处熟知其为人,他大概会以为余赓不把自己当朋友。
「那就有劳承嗣。」居士乘势道。
「好说。」余赓拱手为礼,「但我与尊夫人一家素不相识,空口无凭,何以为据?」
「某本不祥,惭于以本名示人。」居士轻叹,望向墙边孤伶伶的梅树,「还请二位取来纸笔,让某修书一封;另请拿一把小铲,往梅树根下掘开三尺,那里埋着一张古琴。」
二人分头行事,主人余赓移步往马厩方向拿铲子,于是柳飞卿往书阁取纸笔。没多久,柳飞卿先掀帘而入,恭敬送上笔墨,以及一张泛黄的素笺纸。
「用这种斑驳故旧的黄纸,才像是几十年前写的吧?」
「还是飞卿心细。」
两人会心一笑,居士凝神细思半刻,援笔写下一串流畅的行书,字迹便与当日留书如出一辙。
柳飞卿不便看他私人信函,便往亭外张望,只见余赓拿来一把半锈铁铲,脱下外裘,卷起袖子,老老实实的一铲一铲挖起地来。
「此琴与某虚度二十春秋,形影不离,终于同归黄土。」书毕,居士搁下狼毫小楷,不无感叹的道。
亭外的余赓挖了近一刻钟,终放下铲子,矮身以双手小心的清理沙土,柳飞卿见状过去帮忙,居士在他身后道:「琴身已毁,请二位拣出琴徽即可。」
经过数十年侵蚀,桐木制的琴身早破败不堪,仅存些余残片,唯琴身镶的十三玉徽犹存,余赓与柳飞卿小心的一枚一枚拾起,以布裹着,然后绕回亭中。
「玉徽为内人亲手镶上琴身,足以为我俩盟誓之表记。」看着暧暧含光的玉徽,居士不禁感慨万千。柳飞卿拍拍手上灰尘,再拿手帕仔细将玉徽沾附的泥水拭净,才给余赓重新以布巾包好,揣入怀中。
折腾一阵,笺上墨迹已干。居士微叹一声,折起笺子,手指依恋的抚过笺背,方慎重的递与余赓,道:「若事不可为,切勿勉强。」
余赓不语,但他和柳飞卿皆明白居士话中深意。如今宦官朋党一手遮天,甘露之案平反之日遥遥无期。余赓身为朝廷命官,若被人得知暗中查访涉案官僚亲属,身家性命想必岌岌可危。
「余某定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