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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白楼的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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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楼的主人
歧善堂的韩谅大夫普通是不出诊了,云韵只是微恙,请不来自也无妨。
哪知听闻是沈家后人,迎出来的不止韩谅,还有夫人崔氏。
“牧之?”
我依稀记得那副布衫荆钗的清爽气息,拱手一揖到地:“崔婶婶好。”
“牧之!”崔夫人举止温雅,激动之情掩在恬淡微笑之下,“难得你还记得我。”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摇头叹道:“跟你父亲一个模子出来似的。”语气中无限怅惘之意。
看我疑惑,她已笑道:“你请相公去诊脉的家眷,可是凤翔里的云姑娘?”
我微觉尴尬,声音倒仍清朗:“云姑娘委身晚辈,已与凤翔里没有半点瓜葛了。”
崔夫人笑容敛了敛,目中微露诧异,旋即又笑道:“沈官人千金一掷,满城传哗,可是把当年沈老爷都比下去了。”
我心中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自己提到当年事,却听一声咳嗽。
韩谅道:“夫人见过故人了。”他侧了脸孔望崔夫人,不知眼神里流露什么玄机,再面向我时温和的微笑:“病人不耐等,我这就随沈官人瞧瞧去吧。”
我忙作揖道:“多谢多谢。”
小盒子胡同最僻静院落。
送走韩大夫之后,我慢慢跺回院中。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一趟延医竟果如云儿所料,原来世上尚有知情之人。
不妨被人从背后揽住了腰。
我笑道:“云儿,不要顽皮。”覆手扣在那双柔荑之上,只觉柔滑软腻仿若无骨,牵起来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幽幽异香让心怀一荡。
我转了身,伸臂抱起那轻盈之身,踢开屋门送到床上。关了门拉上布帘,青天白日便是外面不相干的事。
云儿娇羞满面,小小耳垂也是通红了。
事后,我轻轻抚摸她颈项细密晶莹的汗珠,切切道:“韩大夫说你也有了身孕了,倘若是个男孩,明年纳你入府也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云韵转了个身,伏在我胸上,满眼欣喜之意。
我不料轻轻一语已让美人欢喜如是,心中愧疚也十分感动。云韵将微凉的面孔贴在我心上,低低道:“沈夫人也有了身孕了,倘若是个男孩,我……我还能入府么?”
我伸一食指在那张凝脂般娇美面孔上来回摩挲,云韵身子轻颤一颤,我的呼吸便粗重几分。
“牧之……”心口一凉,想是有什么自她脸上滴落胸前,那声轻唤也有哽咽之音,“云儿……云儿只想一辈子跟着你。”
我指尖一停,张开了手覆在那张脸上,满掌热泪,胸口却是冰凉一片。
我抬身,伸臂扶住她双肩,力气用大了些,她低低呻吟一声,却不挣扎。泪眼摩挲里,全是不知所措的惶恐,苍白了红唇。
我失神的望着这副绝美容颜,心中已是纯净了无杂念。
“云儿……”我极温柔的声音慢慢道,“我绝不会负你。”
一字字的,我对她说道:“牧之绝不负云儿。”
泪光里绽开来的微笑,灿若云霞。
白云阁占地颇大,一条碧溪自然划分出两个院落,前面是云苑,后头荒芜了的断墙残垣当年称作白楼。
深秋黄昏,残阳如血,满目萧索。
云韵往朱漆斑驳的亭子里一站,眼前的凄凉景致变了颜色,暗淡灰沉的背景再惹不起半点愁绪,台前是水灵的眼眉,温润的唇齿,一转身间衣袂翩然成舞。
数月前的惊鸿一瞥注定了今日情缘。
“牧之。”她遥遥招手。等我踏上台阶,指着荒草深处道:“就是那里,白姑娘的闺楼。”
“哦。”我望着一片瓦砾焦木蹙眉,“怎地全烧光了?”
云韵攀住我胳膊,被风吹得微微发抖的身子靠了过来。
“白姑娘病殁的那天晚上,这里就起了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白楼里的东西什么……什么都没留下。”
我右臂揽住她纤腰,左手捏一捏袖口单薄的衣衫,怜惜道:“冷了?这就回去吧。”一抬眼,正迎了她幽幽一瞥,没来由心口一紧,“怎地?”
云儿顺下目光,贝齿咬住红唇,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我声音里装出不悦。
“云儿,我把什么事都同你说了,凤翔里的这段旧事我寻了这多年下来,如今你也学旁人什么事都瞒我?”
“不!不!”云韵自然着急了,一手抓牢我手臂,一手抵在心口,“云儿不会欺瞒公子……”说得急了,一连串轻咳自口中迸出。
我看她咳得潮红了脸孔,万般不忍,忙拥了她进怀,手掌轻轻拍在背心。
前些时云儿吃了韩大夫的方子,胸中烦恶果然慢慢就不觉了。近日却又添了时时咳嗽的病症,我再请韩谅过院,开方抓药,以为就好了,不想今日出门,又咳了起来。
在我怀里将息一阵,云儿缓过了气急急的开口:“我听凤翔里年长的姊姊说起……”
我掩住她口,柔声道:“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再说吧。”
云韵听凤翔里年长的姊姊说起那场大火,放火之人是白楼主人流岚姑娘的一位恩客。他守在床前看她阖上双眼,心中悲伤难抑,竟而起身焚楼。
凤翔里的姑娘们自睡梦中惊醒,隔着溪水看烈焰冲天,熊熊火光里走出一个孤削的人影,双臂托起一具冰冷尸体,容颜栩栩、长发曳地,仍是生前光景。
众人望见那男子脸上神情心中都是一痛。白楼付之一炬,凤翔里的鸨母竟也未曾报官追究纵火之责,溪后大片焦土荒地却是再也没去修葺翻整过,像是留着遗迹供有心人凭吊。
云韵说着眼风回转,这已不止一次,有意无意间瞥看我的脸色。
我知必有后话,催促道:“那些姑娘们可认得那个男子?”
“认得的。”云韵轻轻答道,又看了我一眼。
“那位官人姓沈,郑家姊姊说,她记得白姑娘唤他作‘子修’的。”
当年“郑家姊姊”只得五六岁,被父亲卖了给凤翔里。成日价里,吃着打骂,听着吆喝,挂牌的红姑娘们使唤丫头从来是刻薄的。
小小年纪,本不能分辨姿容风韵,小郑儿却晓得白楼里的流岚姑娘最是美貌,旁人不能及上万一。
她常偷偷跑到溪水后面的庭院里,倘若白姑娘下楼闲步,远远看上一眼,就能在小小脸蛋挂上整整一天心满意足的笑容。
她学姑娘走路、赏花、倚栏、蹙眉、甚至伸懒腰、打呵欠……种种神韵风姿看得痴了,想着长大自己做了姑娘也要如此,竟不再觉得凤翔里的日子难挨。
白姑娘凭绝色而娇贵,挂牌数年仍是清官人。待价而沽四字小郑儿自然是不懂的,但渐渐“沈子修”三个字听得熟了,其他楼阁中的姑娘们谈起来,语气中都带三分艳羡七分妒意。原来流岚终于等到可将托付终身之人,沈公子惊人之语传遍锦汝城。
他说:“子修愿娶流岚为妻!”
我的手指顺着女子滑腻的肌肤探到她平坦的小腹,止住了,心中涌起一阵怅惘。
纳妾已不易,遑论娶妻?
当年四面楚歌,父亲到底放弃了,终于迎娶了早有婚约的姚家千金,却让母亲大喜之日苦等一夜。
“公子却猜错了。”云韵浅浅一笑,目中波光婉转温柔无限。
“当年的沈公子与……与牧之一样深情。”她把那两字唤得极低,仿佛心语,我心怀一动,胸中热气上涌,却忍住了,只把她手在掌中紧了紧。
云韵道:“这次回里中,我向姊妹们打听,只有这位郑姊姊还曾见过白姑娘玉容的,但也不肯多谈往事。后来我缠得她烦了,才告诉我说……”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下面的话竟似不忍出口。
“她说什么?”我忍不住狠下心催促。
“她说……”云韵抿白了唇,终于轻声道,“她说当年,唯有白姑娘劝服得了沈公子,叫他回心转意。流岚告诉子修,她是心甘情愿在他大婚之后委身沈府为妾。”
我讶然不已。
“这……这又是何苦?”
云儿幽幽一叹。
“连公子也觉得白姑娘委屈么?”
我一怔。
“这个……”方才脱口而出,此刻细想了一回,我叹息一声。
“家父弱冠便已在州府供职,白流岚出身勾栏,虽是冰清玉洁之身,倘若当真做了正室夫人,传闻出去,与声名到底有损。”
“是啊……”云儿触动愁怀,眸中浮上一层雾气,“凤翔里的姑娘,再好些也是‘红颜薄命’四字罢了。”
“云儿……”我心上一疼,耳畔响起她数声轻咳,痛惜怜爱之情锥刺般透进心底。
她止了咳嗽,望我眼中神色忽而柔柔一笑。
“云儿错了。”她笑得甜蜜,指尖点上我唇,“莫说话,我明白的。”
——牧之不会负云儿。
四目相视,都看得痴了。
“流岚竟没能等到子修接她入府。”我紧紧搂住胸前娇柔身躯,颤抖了语声。
“云儿,你要等我。”
怀中人低低“嗯”了一声。
我不放心,俯首去看她神色,原来满面泪痕,泣不能语。
如硬物梗塞胸臆,我的双手胀得湿热起来。
“云儿……”
只唤了两个字,后面承诺不复能轻易出口,心中却从未如此坚定。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