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红豆》云罕

4、第四章

　　「等等！」郑皓阳大声喊，一群外国旅行团纷纷侧过头来。
　　他似乎没有瞧见，大跨几步追上文璎珞：「一起走吧，反正武英殿不大，待会儿总会碰见的。」
　　文璎珞想了想，这家伙要是待会儿在面前乱晃，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闹得不好，一起被保安赶出殿外，不如一起走，疏远点，还能保持距离。
　　「好吧，」她抬起头，「但是看画展的时候，你不要打扰我。」
　　「一定，」他笑起来，好像再没什么事能放在心上。

　　李韵婷走在郑皓阳的右边，文璎珞走在他的左边，三个人一步一步走上斜坡。
　　「对了，董小宛，你在什么学校上学？」郑皓阳漫不经心的说。
　　「说出来你也没听说过。」
　　「叫什么名字？」
　　「叫『三流大学』，」文璎珞平视前方，面无表情往前走。
　　「……」郑皓阳决定换个话题，「你是北京人吗？」
　　「不是，」文璎珞想，像这种北京男孩，听见自己不是北京人，兴趣应该马上就淡了，于是很高兴地说：「我是南方人。」
　　「哦……南方哪儿？」没想到郑皓阳语气里兴趣变更浓了。
　　「四线城市。」
　　「……」郑皓阳完全没有感受到她语气里的冰冷，继续说：「听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是北京人呢。」
　　文璎珞没接话，她加快了脚步。

　　「你们看，那儿有人钓鱼，」李韵婷手一指，右手边的花坛深处有位老者在垂钓，很是怡然自得。
　　「没想到故宫里也可以钓鱼？」文璎珞停下脚步。
　　李韵婷笑笑：「故宫里什么都可以，我还在故宫里坐过大巴呢！」
　　「是吗？」
　　「是啊，」
　　李韵婷快步走到文璎珞身边，把郑皓阳撇开，回头冲郑皓阳笑笑，又接着对璎珞说：「我上次来听一个故宫研究员的讲座，就在这前边坐上一辆大巴，」她手指前方「游客勿入」的警示牌后面的空地，「坐上去之后，车子沿故宫西面院墙一路往北开，路上看见好多木料堆在那里，也许是做修建用的。一直开到北边角楼后往东拐，还看见了御膳房。」
　　「是吗？御膳房怎么样？那儿不开放，我都没去过。」
　　「可破啦，就两间小破平房，灰不溜秋的，不说是御膳房我都注意不到。」
　　「哈哈哈，我太想看看了。」
　　「以后还有机会……」
　　两人聊得热闹，有军人笔直地从她们身边擦肩而过，看了郑皓阳一眼。
　　郑皓阳默默跟在后面，一句话也插不上。

　　到了武英殿门口，李韵婷说要去上厕所，让郑皓阳等她。文璎珞看见她下了阶梯之后，对站在一旁的郑皓阳说：「你在这等她吧，我先进去了，」便转身走进了武英殿。
　　跨过小门，迎面而来的第一幅是《中郎帖》，璎珞知它不是谢安真迹而是南宋仿品，粗看了一下，就去看第二幅。
　　郑皓阳进殿时文璎珞正在看赵佶的《芙蓉锦鸡图》，他什么都没看径直走到文璎珞身边，站了一会儿说：「这是瘦金体，我认得的。」
　　文璎珞侧过头，看见他认真的表情，不置可否，只得「嗯」一了声。她瞧见李韵婷还在弯腰看王诜的《渔村小雪图》，又觉得拐角处人太多，便继续走，去看苏轼的笔迹。
　　郑皓阳不知道她走了，还在看宋徽宗的字，李韵婷拍了下他：「什么时候这么认真了？我记得上次拉你来看，你就差趴在墙上睡着了。」
　　「哪儿啊，上次没这次好看……」
　　「你得了吧！」
　　郑皓阳追上文璎珞，她还在看南宋《百花图》。
　　「你看得这么出神，它是谁画的？」郑皓阳小声问她。
　　「不知道。」
　　「亏你看得这么仔细，连谁画的都不知道。」
　　「哦，」文璎珞来了兴致，「看来你知道是谁画的，不如讲给我听听。」
　　「不用，让我的徒弟韵婷来讲是一样的，韵婷，快告诉她。」
　　「别丢人现眼了，这幅画没有署名，没人知道作者的。」
　　郑皓阳望向文璎珞，文璎珞没有说什么。
　　「董小宛，你给我讲讲这幅画呗？」
　　「这幅画很漂亮，在专业人士面前，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她说完转身，去看下一幅画。

　　看画的时候回过头，只见郑皓阳和李韵婷在那小声说话，郑皓阳皱着眉头的样子，像一只没睡醒的小猫咪，文璎珞想，出了武英殿，就快速甩开他吧。
　　正思索着，郑皓阳大步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说：「你不叫董小宛吧！」
　　「我不叫董小宛，我叫什么？」
　　「你叫董小宛，我还叫冒辟疆呢！」
　　「哦，」文璎珞挑挑眉毛，「冒辟疆你好！」
　　「你真名叫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站在《秋亭嘉树》前，展柜里的灯光把两个人的脸照得晦暗不明，看不清表情。
　　郑皓阳愣了一会儿，仿佛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文璎珞觉得好玩，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脸，也不打算说些什么。
　　「对不起，」郑皓阳垂下眼睑，缓慢地说：「我知道我撞了你之后第一时间就该说『对不起』，但是我当时太着急了，又觉得钱能解决事情，所以没有说对不起。现在遇到了你，我应该补上……希望你能原谅。」
　　文璎珞动了动睫毛，她似乎不相信暴发户会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确实，在被撞了之后没有听到对不起，一直耿耿于怀，今天见到暴发户，就没有一句好话。现在想来，他应该一直在内疚吧，既然他已经诚心诚意地道歉了，就算一笔勾销两不相欠了。
　　「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
　　「太好了，那你能......」郑皓阳随手一指，指着最近的一幅：「能给我讲讲这幅画吗？」
　　「让你女朋友给你讲呗！」
　　「谁？」
　　文璎珞下巴一挑，指向李韵婷。
　　「嗨！她不是我女朋友！」
　　「哦，这样……」
　　郑皓阳笑起来：「你是不是误会了？」
　　他的笑容亦正亦邪，好像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整个人的目光止不住被他吸引，文璎珞觉得这种笑容不能多看，看多了人会变得不正常。
　　「这幅画啊……」文璎珞看向《秋亭嘉树》，「这幅画的作者是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后世的人常叫他倪云林。他是元四家之一，无锡人。他的画常取材太湖风光，构图平远……」
　　「什么叫平远？」
　　「平远就是平视，看远处，」文璎珞伸出手比划：「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山有三远，『自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望远山，谓之平远』……」
　　她的手比划着，郑皓阳眼里起了笑意。文璎珞有个缺点，就是说话紧张时会忍不住伸出手比划，她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又改正不过来。郑皓阳连忙说：「说得挺好的，你继续说。」
　　「这种竖着的画，是从下往上看，」文璎珞放下手来：「倪云林的画很好认，近处是干枯的树木，远处是简单的山石，中间一道水隔开，画面萧瑟淡泊，留白处很多。这也跟他的性格有关吧，他有洁癖，家门口有棵树，也天天叫人擦洗，结果把树给洗死了。所以他的画都很干净，甚至有种荒凉的感觉。」
　　「这人我好像听韵婷说过，那这个小房子是干什么的？」郑皓阳弯下腰去指。
　　「就是个小亭子，他还挺爱画小亭子的。」
　　「这么小……」郑皓阳问：「人能进去吗？」
　　「你管他呢，人家这是艺术，不是给你住的！」文璎珞想暴发户家里肯定是高楼大柱金碧辉煌。
　　「你喜欢这幅画吗？」
　　「我？」璎珞第一次听到有人问她喜不喜欢某幅画。她喜欢书画的事情基本没跟人说过，因为宿舍里的人都不爱听这个，说了也是白说，「还行吧，这不是他的佳作，相比起来，我更喜欢另一幅《容膝斋图》。」
　　「那幅画好看吗？」
　　「跟这个差不多，不过画面更苍凉。」
　　「他这个石头跟小孩画的似的……」
　　「你懂什么，那叫……那叫折芦皴，很难画的。」
　　李韵婷轻轻走到她身边，弯腰细看：「应该是折笔皴吧？」
　　「哦，对对，专业人士就是专业人士。」
　　郑皓阳好像没有记住，他还想说什么，文璎珞小跑开了。

　　武英殿里进来了更多的人，文璎珞看看手机，快中午时分，便出殿门，坐在殿外大树下的白玉石栏杆上啃面包。
　　树下有荫，她吃两口面包便喝一口矿泉水。
　　郑皓阳和李韵婷一起走出来，说：「怎么跑出来了？」
　　「肚子饿了。」
　　「我这有饼干，给你，」郑皓阳放下书包拉开拉链。
　　「不要！」文璎珞说。
　　「我这有芒果干，」李韵婷微笑着递给她，「别客气。」
　　「谢谢。」
　　文璎珞接过芒果干，李韵婷坐在她身边，郑皓阳坐在另一条栏杆上，被大太阳晒着。
　　「我刚才听你讲得很清晰，你是学这个的吗」
　　「不是，」文璎珞啃着面包，她早上没吃，赶地铁过来，饿坏了，「你是学艺术史的吧？」
　　「不是，」李韵婷长发垂下来，她把头发捋到耳后：「我是学艺术设计的，服装艺术设计。」
　　「哦，在哪个学校？」
　　「清华美院。」
　　「好厉害……」
　　文璎珞这才打量起她来，她的皮肤很嫩，鼻子微微翘起，眼睛像是一汪会流动的湖水，看起来是人畜无害，家长和七大姑八大姨会拥在一起夸奖的类型。文璎珞第一次看人记不住脸，往往要在第二次见才能看清人家长什么样。
　　李韵婷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裙摆处绣有几只小蝴蝶，文璎珞问：「这件裙子好漂亮，我都没见过，是在哪儿买的？」
　　「是别人送的。」
　　「哦。」
　　文璎珞吃完面包，李韵婷吃了几口芒果干，就都站起身来。
　　「怎么这么快就进去？」郑皓阳还在吃一块很大的面包。
　　「待会儿人多就挤了。」
　　「再坐会儿啊！」
　　两个女孩笑着没理他，径直跨过门槛走了进去。郑皓阳把面包丢进包里，背上身跑了进去。

　　三个人走走停停，一路看画，到《兴福庵感旧图》时，文璎珞看了很久，不愿走的样子。
　　「怎么了这幅画？」郑皓阳问。
　　「这幅画，很感动我。」
　　「快给我讲讲。」
　　武英殿里游人如织，有人在拿着本子临摹，有人在抄讲解牌上的字。文璎珞用最小的声音说：「这是吴历为他的好友默容画的，他们曾经一起在兴福庵里谈诗论画，看远处的山山水水，以为这就是人生。然而默容去世后，他再回到兴福庵里，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一切都变得不同，你看这里只有一群寒鸦。他把远处的山画得这么绿，这么鲜活，却把近处的树画得这么干枯、怪异。远景不可追，近景一人坐，他是这样想的吧.....远处一大片空白，他是不知道好朋友在哪去了……」
　　文璎珞的声音很小，郑皓阳于是弯下腰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轻和的语气和柔软的呼吸吞吐在郑皓阳的耳朵上，让郑皓阳燥热起来。她讲到动情处，完全没有注意郑皓阳已经离她这么近，武英殿里的人说话都离得很近，大家也不觉得。
　　她讲完再看郑皓阳，发现他就在身边，连忙退后一步：「你头上怎么出汗了？」
　　「好……好闷热，估计是块下雨了。」
　　「这里空调这么冷，你还嫌闷热！」
　　「你说得很好，比上次韵婷给我讲的生动多了，」郑皓阳转移话题。
　　文璎珞不理他，去找前面看《秋树斗禽图》李韵婷，剩郑皓阳呆呆地站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