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乱》只留给我天空

14、14

　　京师萧家军功立家，萧家的尊祖揭竿而起拥立了先皇，自此萧家后人再没有离开过京师，萧家的大宅就建在紧靠军机营的民巷里，就连萧家最小的儿子也生在战场上。对于市井民众而言，萧家就像是说书先生口中的杨家将一般，个个武功高强，神秘莫测。

　　却很少有人知道，更鲜少有人见过萧家最小的五公子。

　　萧略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那一年萧国公奉旨启程去边关镇压贼寇，母亲报喜的家书还未送到边城，边关告急的战报却已经快马加急的赶到了京都。萧国公身先士卒，战死沙场，副官带回来的却只有一坛骨灰和一副盔甲。边关路遥，萧家军无法扶棺回京，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祭奠自己的将军。

　　威武光亮的盔甲上满布刀痕，在送来之前已经被擦洗过很多遍，但那些血污和腥苦却像是都已经被铸进了这具盔甲里，像是无声泣血着战场的厮杀和残酷。

　　萧略就在这个萧瑟凄冷的冬天出生了，提前了整整3个月。他本应该出生在明媚的春日里，也本应该有一对严父慈母，这本应是一件合家欢喜的喜事，但那一日却只有漫天的白雪和哭泣的家人。

　　萧略的体弱多病，这是娘胎带来的宿疾。出生前没有了父亲，生下来又没有了母亲，坊间盛传他八字太硬，生来就是六亲刑伤，出生破祖的命格。

　　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过那个隆冬，但他却出人意料的养活了。所有人都觉得六个没成家的公子哥养大不一个身娇体弱的孩子，但他却安安稳稳的长到了开蒙的年纪。那时候他已经能知晓很多事情，他记得族人厌恶恐惧的表情，也记得是大哥用一柄长刀押着族长的后颈开了宗祠，也记得是二哥亲自执笔在族谱上记下萧略这个名字，记得每冬病重三哥哄他喝药时泛红的眼眶，还记得四哥给他削的木剑竹弓。

　　他记得第一次踏进宗祠的时候，大哥指着那副盔甲要他给父亲磕头，萧家的儿郎只有战死沙场，以身殉国，从未有过苟且偷生之辈。后来他又去过宗祠四次，前两次是四哥领着他捧着大哥和二哥的盔甲，后两次是他拎着侄子们捧着三哥和四哥的盔甲，亲手把盔甲立在父亲的身边。

　　终此一生，萧略都没有再踏进过萧家宗祠第六次，甚至是站在镇国公府的大门外，他也不敢越过那石狮，不敢推开那扇朱漆大门。

　　那人总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肯修缮国公府，想不通自己为何时时惦记却不肯去看一眼嫂子和侄子，弄不清自己为何不肯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

　　“我怕死，害怕自己有一日会死。”人总有一死，他却并不能够同那人讲明白其中的原因，他害怕自己死前想不到一个最好的理由。

　　萧家以忠君立训，萧家的每个男儿都有一颗精忠报国的赤胆忠心，即便知道战死沙场的宿命，知道朝堂之上的龌蹉，也从未有过苟且偷生的念头。可他却是萧家的逆子，做下了那番欺君犯上的大事，罔顾祖训，愧对父兄。他从不后悔替那人谋划，也不后悔同那人逼宫，却害怕死后要见到父兄，害怕他们的责怪和难过。

　　“从此往后，你就是普天下最尊贵的人，你要坐拥这万里山河，要操心这天下社稷。”那个黎明，他站在揽月阁上俯瞰着重重宫墙，问身边的男人，“这些年，我们谋划过的那些事，设计过的那些人，现在想来，你可曾后悔害怕？”

　　那人是如何答的呢？“朕本就是储君，这江山社稷本就应当属于朕，这天下苍生本应就效忠朕，又有什么值得害怕担心？”

　　那人笑的恣意潇洒，扣着自己的手扯进怀里，在温暖馥郁的茉莉香气里，那人一字一句的同自己保证，“我不明白你在害怕担心什么，却要同你担保，从此往后绝不要人再伤你分毫！但从此往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会许你，都能帮你。你不必害怕，也不要忧心，自此往后，一切有我。”

　　那一日，那人是这样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可他终究是后悔了，终究是害怕了。拉拢权臣，逼宫篡位，以前他自己做过这样的事，日后就害怕自己的兄弟，儿子也要做这样的事情。

　　昔日，他许下的权势，他赏下的荣宠，原本只为了彰显他的庇护和宠爱，现在却变成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刃，随时都能够夺去他性命。所以他后悔了，也害怕了，就像他的父亲，就像他的祖父，就像一个称职的君主，背信弃义，冷血无情。

　　弹劾的折子从未断过，那人却充耳不闻，像是当真看不懂功高盖主的暗喻，也不明白指鹿为马的典故。但那份攀扯权臣勾结皇子，结党营私的折子却还是送到了他面前，由那人亲自取来，一字一句的念给他听。

　　那人的语气缓和，笑容温润，像是随意提起这事，又像是亲昵的戏弄调侃，语气和表情里唯独没有怀疑和质问。

　　但萧略却听懂了。那夜的月光明媚，他看得清皇帝眼神里的沉重，听得出皇帝声音里的恐惧 ，所以他从揽月阁高高的楼台上一跃而下。寒风携带着茉莉的香气，风声鼓荡起青衫宽袍，在星星点点的火光里，他乘风而去，消逝在了萧瑟的冬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