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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周期病 ...

  •   第一章

      “生命是爱,世界是谎言。”

      1.

      临近岁末的华北都市的空气一如往常的寒冷而干燥。落光叶子的树直挺挺立在风中,不埋怨冬天也不企盼春天,自管自沉浸在无梦的睡眠里,空留一丛枝杈密密地刺向天空;光秃秃的枝杈下面,走过仿佛永无止境的匆忙的人群,清一色的瞄准前方,目不斜视。
      郊外举目可见的枯草寒鸦,丝毫妨碍不到城市内部进行曲一般的急切步调。作为一架计算精细的巨型机器,它自有雷打不动的程序,从不因外在的四季变换而减缓步伐。
      王子燕推过宾馆转门,在大理石地板光滑到能映出人影的大厅与一群人高马大的白种人擦身而过,闪进一间正要关闭的电梯。他扶着一侧连接手机的耳机线,按下楼层键的时候,声音仍源源不断从另一端传来:
      “快到了吗?”那边的人问道。
      “嗯,已经在电梯里了。”周围并没有人,他出于谨慎还是小声说道,“那么,房间号是多少,能确定吗?”
      “1111?好一个悲催的房间号……虽说上个月才一起庆祝过,但某些节日一年过一次就够了。”
      “好了要到了,事情处理完再给你电话。再见。”
      他语气轻松地挂了电话,朝标有“1111”号码的房间折去。他无视亮着的“请勿打扰”指示灯摁下门铃,没反应;再摁,门缝里飘出一个带着鼻音的懒洋洋的声音:“请进吧,门没锁。”
      王子燕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也不好多做徘徊,一拧门把仍是进屋了。这是一个商务间,穿过门廊就进了卧室,正中间大床上的男子裹着棉被,棉被上托着一盒手纸,活似一只抱窝的老母鸡巍然端坐,脸上笑得那叫一个闭月羞花天地失色。
      然而那笑容在两人视线交会的刹那就僵住了。

      王子燕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东城问个明白,但对方好像一眨眼睛的工夫就接受了现实,摸摸有点发红的鼻头,径自就说开了:“我还以为来的是你哪位下属呢……是你也好。你一定在想,为什么友好城市合作洽谈会结束了我还没回国?其实我买了昨天傍晚的机票,看时间还早就想先去南锣鼓巷转一圈,买点纪念品回去——说实话,我也不是第一次去了,你那巷子没什么意思,玛丽娜总说我忘记给她带礼物,不得已才将就一下。”
      “哦。”王子燕冷淡地答,“你继续。”
      “我叫了辆出租车。司机大概觉得我中文说得不错,就跟我聊起了国际时事。本来还算开心,可他一拐弯就开始说我祖国的种种不是,”米哈伊尔摆着纯洁无辜的表情摊开手掌,“我当然要和他争辩啦。不小心争得太投入,他一生气,把我扔在高架桥上扬长而去了。”
      “先不说那司机,会被他撵到高架桥上的你也太……”
      “那是我文明守礼不想起肢体冲突。”
      “……然后?”
      “然后我在寒风呼啸的高架桥上走了一刻钟,回来就感冒了。当然,也错过了飞机。”
      王子燕大感失望:“听东城说有个不幸的人躺在这家宾馆等我拯救,我还以为背后有个多精彩的故事呢!比方旅游途中碰见□□火并,为保护路人挺身而出,光荣负伤躺在这里由我这个城市代表前来探望顺便表达对外国友人的诚挚谢意……结果躺在这里的是你,结果你只是感冒而已,结果只是感冒你完全可以马上回去吧?”
      “可是,”米哈伊尔嘶哑着嗓子说,“医生说是很严重的感冒哦,没有十天半月好不了。也不宜车马颠簸、旅途劳顿……”
      “我能吐槽你在天寒地冻的自家不感冒跑到这里犯病实在用心良苦吗。”
      “这得问问你家的空气质量了。”
      “别转移话题,这跟你的病没一毛钱关系。”见外国友人鼻涕流速有点过于豪放,王子燕从卫生间拽来一筒卷纸,重重放在床头柜上,立刻就被抱走了。米哈伊尔没有再反驳他,专心致志地堵着鼻孔,半张脸都埋在纸后面,刘海凌乱地趴在额前,不知真病得难受还是另有图谋。王子燕在床边坐下,近距离望着他难得几分狼狈的模样,陡然生出一丁点恻隐之心。
      他伸手快速探了一下病人额头。
      “好烫。开过药了吗?”
      “开过了,都在柜子里。”
      “吃了吗?”
      “吃了。”
      “……”
      沉默好一会儿,他才略为艰涩地开口:“我知道你不是,可你太像是故意的……至于吗?要散心,也该寻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吧?看清楚点,这里也是冬天,什么……都没有的冬天。”
      “无所谓,我一向平等地对待一年四季。”重感冒患者虚弱地笑了笑。“而且,冬天可以帮人躲藏起来,避免见到不想见的东西。”
      “不想见的?”
      “来之前那天……和万尼亚吵了一场。”
      欧洲许多首都与自己服务的国家年龄相仿甚至远为年长,在私人场合以昵称代指是很常见的。王子燕不想干预别人的家事,既然米哈伊尔说了,他只好装出一点兴趣:“为什么?”
      “和对那个司机争吵的话题一样……叙利亚。前后两次我站在了相反的立场说话。”
      “好难得。你们对外形象从来都是无条件的戮力同心,居然能为这种事吵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对万尼亚说那总统没前途了,阿尔弗雷德他们想搞倒谁就一定能搞倒,可是重点不在这里,我偏要抓着这个去争……”在中央空调开足马力的室内,米哈伊尔咳两声,把被子卷得更紧了,“万尼亚觉得我不可理喻,我觉得这世界不可理喻。我后来没跟他道歉,就出国来参加洽谈会了。一走我就感到后悔,可再发生一次的话,我还会跟他吵……几乎就不需要理由。”
      王子燕差不多醒悟过来了。他抱起胳膊:“我以为多大的事儿,周期病而已。对你这种什么都想掌握又没几个真心帮手的人,太普遍了。”
      “听上去你很有经验?”
      “只是旁观的经验。你感冒了也好,免得想那么多乌七八糟的,想了也没用——如果不是在我的地盘上感冒就更好了。”
      “很不幸的,事实已经发生了。我想来的如果是你的下属,我要立刻回去也可以,不给你们添麻烦。可是你来了,一个友好城市在你的地界病了,总要给你机会负责不是?”
      “……你的意思是我要对你负责?就因为你突发奇想,非要跟我市出租车司机在辩论中一分高下、被扔在比你自家暖和二十度的高架桥上感冒了?”
      米哈伊尔用一串过分响亮的咳嗽声做了回答。
      他觉得坐在床沿的男人似乎要发作了,王子燕也确实发作了:单手就掀去了他紧紧抱住的棉被,踢开装满纸团的垃圾桶,连拖带拽把他赶下了床。接着大步流星走到衣帽架前,把大衣投球一般地扔到他怀里。
      “收拾好你的行李,没带多少吧?重的我来拿。衣服扣紧了,要是怕冷我把羽绒外套借你穿,它是加长款的你应该能套进去。稍微把头发理一下,你不是一直很注重仪表吗生病了也别顶一头乱草跑出去吓人。别愣着,动作快些——我今天没开车来,要坐地铁回去,磨磨蹭蹭的赶上晚高峰,我倒没关系就怕挤死你。”
      “坐地铁回去?”迫于形势,米哈伊尔嘴上问着,手上也没有怠慢地收拾着行李,“回去哪儿?”
      “我家。”
      “呃?”
      “还能去哪儿?”王子燕背靠门板不耐烦地说,“这宾馆虽说不在名单上,经常还是要做做外事接待的,你有那闲钱蹲在这里,我还怕惹出别的麻烦呢。”
      “但是去你家是不是有点……”
      “你不是要我负责吗?行,我就负责到底。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员每天要上班管不了你太多,起码会保证你有床睡有饭吃,静养就是了。”
      “王先生您如此慷慨,我受宠若惊。”谢绝了羽绒外套,米哈伊尔跟在后面,乖乖被王子燕牵着走了。
      只是一句无心的调侃,他没想到激起对方那么大的反应。不过这些年,他确实也不很了解这个牵着他的人性格变化了多少、面对此等状况会做何反应。由于工作关系加上是友好城市,他们见面还算频繁,场里场外多半是客客气气,身边围的不是一大团人至少也有两三个跟班。要是双方没有朋友以上的交情,两个异国城市本来就不大会凑到一块儿。
      而他们实在连朋友都算不上,展示给外人的也是建立在两国虚有其表的相互支持上虚有其表的友谊。
      坐在隆隆行驶的地铁上,米哈伊尔扫一眼身边的人。对方抱着自己那一大袋药品,双目合拢正在闭目养神。伴随着地铁加速,窗外广告牌的灯光连着隧道深处的黑暗结成大片交错的光与影,掠过他微微颤动的眼睫。
      有点意外啊。他想到。
      但是……
      就算事情发展稍微出乎意料,结果必然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我这边暂时没有问题,不过那位布拉金斯基先生呢?”王子燕忽然用呓语似的低声冒出一句问话,仍然闭着眼睛,“他能容忍你这样,呃,堂而皇之地‘怠工’吗?”
      “我近期没多少要紧事,都有人可以代做。我会跟他说明的。”
      “哦。看来你没有糊涂到完全丧失责任心嘛。”
      心中微妙的不是滋味。“不然呢?你以为你领回了一只莫名其妙犯了精神病、并因此智商全失的西伯利亚黑熊?”
      “不。”
      对方速度奇快地否定了他的猜想。
      “我以为我领回了一位暂时的莱蒙托夫。”
      世界蓦然安静了。

      “他在祖国有一份光荣的职位,心中却压着长年无法言语的忧郁,只能偶尔在纸上跳一支忧郁的马刀舞。可这样的释放是不彻底的,忧郁仍然积压下来,愈是沉重便愈使他不安。他的不安促使他抛下可爱的故乡,跑到遥远的异地来。而他的不安却不是在单纯的祈求安详,正相反……”
      不知何时王子燕睁开了眼。没有转过脸,只是偏转过来一双历尽了千年烟云洗练的褐色眼珠,挟带一点似有若无的温情,凝神静气打量着他。
      “‘而它,不安的,在祈求风暴,仿佛是在风暴中才有着安详!’”米哈伊尔缓慢地翕动双唇,唇角挂着他只有诵念诗歌时才会浮现的真诚弧度轻轻笑了一声,“你也许说对了。”
      “但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这里没有风暴。我只希望你早点治好感冒,顺带把那点周期病治好,完好无损地回国。”
      “谁知道?有波涛之上的狂风骤雨,也有海洋深处的暗潮汹涌。风暴的定义是多方面的。”
      “那我希望任何定义上都没有。”
      那回答仍是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疑,就好像他真的已是一个厌倦了人生风霜、只求一心一意安稳度过余生的凡人。米哈伊尔满腔怀疑,却不再和他争辩。毕竟,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在渴望什么。
      也许是毁灭,也许是新生,也许只是不夹杂在风暴里的纯粹的安详。更也许是他本来无所期待,所谓期待不过是他心底透彻的绝望中迸溅的一星虚妄的火花。
      就算那渴望“如他所愿”地发生了,又能如何?
      “反正结果都在我们意料之中。”王子燕又闭回眼睛,厌倦似的靠回椅背,“你总能痊愈,我就完成了任务。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不会有任何变数。”
      是的。“意料之中”,以及“不会有任何变数”。
      两人的所思所想,一时间竟汇聚进了同一条河流,在他认识到此事的片刻,他从这番话里获得了过于逼真的虚幻的安详。
      上帝啊。名叫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布拉金斯基的莫斯科人差点要双手合十,即兴做起祷告。总是给出既定结局、不留给我们一丝变幻缝隙的您,是多么地,全能又仁慈啊。
      为此,我要为我自己、连同身边那位不信神的人一起,感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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