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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 9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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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接受过近乎变态的体能训练,所以就算现在重新走路很痛苦,我也完全可以忍受。我终于走到了那几棵花树的下面,缓慢地坐在了轮椅上,深深嗅了嗅空气中淡淡的花香,现在可能是初夏,因为我听见了知了的叫声。我低下头,伸手从腿上拾起一朵刚刚飘零下来的白色小花,这样纯洁的颜色,让我暂时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数不尽的痛苦和黑暗。我的手伸进了轮椅旁边的侧袋,从里面掏出了一本书,我刚才看到的,不知道是什么书,也许是上一个使用者留下的。
一本《安徒生童话》,封面很精美,比我小时候看过的要厚很多。我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质感的封页,缓缓地将书翻了开来。
“在海的远外,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我慢慢地看着,这个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却让人悲伤的故事。
风好像已经静止了,知了声也仿佛停了,太阳渐渐向西斜,透过树荫把金色的碎片洒在纸面。
我的眼睛忽然睁大,手指情不自禁地指向了那句话。
“小人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获得了一个凡人的爱情。她的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你,可怜的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全心全意地为那个目标而奋斗。你忍受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我的眼睛离开书页,虚无地落在面前在空中飞舞的花瓣上,渐渐聚焦。
我小的时候,一直认为海的女儿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或者,也关于亲情,我一直以为小人鱼最后变成了泡沫,我感动并惋惜于她的爱情,我也唏嘘她为了虚无的人类爱情而将家族抛弃,而此刻,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读错了!小人鱼想告诉我们的,从来就不是爱情,而是一种信念和坚持!她想要去做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而她最终做到了,不再需要依靠其他任何外来的力量!
这一瞬间,我热泪盈眶。
龙战最近都没有再出现,而我,却在每个夜里辗转难眠。从我十二岁的那个生日,一直到我苏醒的那天,所有发生过的事,如同放电影一样在我脑中一帧帧闪过,我为什么要去当兵?我为什么会到龙战身边?我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境地?我的航线,是不是已和初心偏离太远,太远。我想起了很多人的脸,秦严的,那个在缅甸的密林中被我杀死的年轻的缉毒警察的,还有在我和龙战驾车逃亡过程中,被我一枪射进眉心的刑警的……我啊,都做了些什么啊,我将以什么颜面去见我的爸爸和妈妈。
白天的时候,多是护士推着轮椅带我出去散步,我观察着周围的医生和病患,越来越觉得这里不是在国内。龙战虽然没有出现,但不代表他不掌握我的动态。
这一天,照顾我的护士小姐依旧把我的轮椅推到了我日常散步的那条林荫路上。
“小姐,您的爱人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有来了,”她似是有些遗憾地说,“自从您醒来,他就没有再来过。他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思索了一下,刚要回答,迎面忽然跑过来一个小孩儿,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他手里高高举着一杯可乐,一边大笑一边跑,擦过我的轮椅,却撞在了我身后的护士身上。
“噢,上帝呀,看看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漂亮的护士看着身上被饮料污染的护士服,皱起好看的双眉。
“小姐,对不起,我儿子他,实在是太淘气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从路的那头快步走来,她穿着时尚的连衣裙,涂着色号浓烈的口红,脸上戴着一副大大的太阳镜,一头栗色的大波浪随着她的步幅在她颈侧微微扬起。
“小姐,这些钱是给你的赔偿,你赶快去换身衣服吧。”年轻的女人说着,把几张纸币塞进了护士手里。
护士犹豫了一下,弯腰对我说:“……小姐,我推你到那棵梧桐树下面去,我换件衣服就回来。”
我点了点头,被她推到了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安静地坐着,直到她的背影看不见了,我才看向了那个女人。
“周绮绮。”
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即便她画着很浓的妆,还戴上了墨镜。
“你竟然认出来了。”她浓艳的红唇微启,发出了一声娇笑。
“你竟然醒过来了,我还以为,你会永远变成一个植物人。”
“差一点儿。”我回答她。
“我也没想到,就算是这样龙战还是不肯杀你。”她又说。
“徐刚呢?”我结束了这样毫无意义的问答,直接说出主题,我知道,她在这里出现,一定不是巧合。
“你问他干什么?”周绮绮的声音有点奇怪。
“想问。”
“你不要总缠着他,你这样的女人,应该有点自知之明。而且……”她顿了顿,语气中有一点儿娇憨和得意,“你不恨他的吗?”
我从自己腿上捡起了一朵飘落的小小白花,看着它,没有回答。在龙战向我出示铁证的那个瞬间,我以为我是恨他的,但现在,我不恨了,一点也不。他只是在做他应该做的事,一直在做,初心未改,如果我要因此恨他的话,那是不是有更多的人,应该恨我。我们的少年情意是真的,他和我最后的告别,也是真的。够了。
她看我不说话,好像心情更加好了,“龙战这样折磨你,把你当作囚犯一样锁起来,让你一辈子生不如死,你也不恨他吗?”
“恨吧。”我淡淡地随口说。
“那你不想杀了他吗?”她的语气里有着循循善诱的理解和同情。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杀不了。”
她忽然在我面前半蹲下来,握住我的手,仿佛在安慰和鼓励我, “你能,只要你愿意。”一个冰冷带有棱角的东西在我的手和腿之间,她时尚的坤包和垂下的大波浪挡住了它。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徐刚的?”
“当然是他的。”周绮绮肯定地说。
我点头,她似乎松了一口气,从我面前站起来。
“这两天龙战的人越来越多,你得快点动手。”说完这句话,她扭过身,急急地走了。
我没有再看她,低头把她放在我腿上的东西用裙子盖住。其实我在当兵的时候,进修过心理学,成绩优秀,一个人是不是在撒谎,我分辨的出。
晚上,龙战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纽扣只扣到第三个,露出一点性感结实的胸膛,很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他的脸色仍旧很冷,却又好像带着一点憔悴,他的眼睛像北冰洋,很深很深,冰水融合的北冰洋。
他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很久很久,我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自从他对我从爱到恨,自从他发誓要让我生不如死,这是我第一次对他露出微笑。
龙战似乎有些意外,目光凝注在我脸上,若有所思。
“龙战。”我叫他,声音很平静。
他不开口,但眼睛一直看着我。
“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眼睛滑过他身上的衬衫,然后重新注视他的眸子。
“……记得。”他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哑。
“其实那一次,我就是故意要见你的。”这曾经是我致命的秘密,但现在,我终于能亲口说出来,用这样轻松的语气。
“我知道。”他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以前。”
“我爸爸是一个缉毒警察。”
“我知道。”
“我全家都是死在金眼手上。”
“我知道。”
“我跟在你身边,一半是为了杀金眼,一半是为了卧底。”
他看了我很久,很久之后,慢慢开口,还是那三个字,“我知道。”
“我的名字,其实是李薇。”我很认真的、郑重地说。
这一次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现在,打算把我怎么样?仍然是你之前说的,让我看着你子孙满堂,而我生不如死?”
他沉默,很久很久,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能不能再给我削一次苹果,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
“……好。”他倾身从床边的小柜上拿起一个红红的苹果,低头专心地削起来。
六年了,他削苹果的技术真是一点儿也没有长进,那样光滑漂亮的一个苹果被他削得坑坑洼洼,苹果皮掉了一地。
我抱膝坐着,看着他的侧脸,又仿佛透过了他,看到了那些往昔岁月。
“你削的苹果真难看。”我淡淡地说。
“是让你吃,没让你看。”他也淡淡地说,把苹果递到我的跟前。
如果和当年一样,我应该低下头,咬一口已经触到我嘴唇的苹果,但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就算说的话一模一样,也不是了。
我伸出右手去接苹果,在我垂下眼睫的一瞬间,我的左手,闪电一样从覆在身上的被子里抽出,一把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手枪,已经顶在龙战的额头。只不过,同一时刻,也有一个同样冰冷的东西顶在我的头上,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我说过,龙战掏枪的速度,快到令人无法想象。
苹果已经滚落在地上,沾满了污迹,我们对视着,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东西。
“龙战,你还记不记得塞拉利昂的星空?”我丝毫不在意额头上冰冷的触感,问他。
他不回答。
我也并没想要得到他的回答,“我杀过很多的人,有的人,我毫不后悔,而有的……我万死莫赎。”
“你去不了那里,你要下地狱。”他冷冰冰地说,蓝眸里涌上深沉的压迫感。
“呵,”我笑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睛,“龙战,我现在以米诺斯的美杜莎的身份,向你挑战。”
“挑战什么?”
“我们都当过兵,要玩就玩个大的。俄罗斯轮盘赌。”
龙战好看的薄唇勾了一下,蓝眸里却像是盛满了冰渣,“你没有资格和我赌。”
“本来没有,现在有了。”我稍稍动了动左手。
房间门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已经被人踹开,十几个穿黑衣服的保镖,手里握着手枪,疾步跑进来,把我和龙战围在中间,当然,他们手里的枪都指着我。
“你现在放下枪,还来得及。”龙战不愧是龙战,此时此刻的气度一如往昔,俾睨天下,要是以前的米薇见到,少不得又是一阵心碎心痛,但我是李薇,是李承坤的女儿。
“那你叫他们开枪吧。”我笑,其实对我而言,现在是谁开枪,已经无所谓,只是值不值。“龙战,你想让我生不如死来复仇,我也可以让我那个警察,扬了你家的祖坟,你能跑,你家的龙啸跑不了。”
龙战唇角的冷笑消失了,他看我的目光,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认识我,如果目光也能杀人,我想我可能已经死了。
“米薇,你、很、好。”他一字字说,“说赌注。”
“是李薇。”我纠正他,“一发子弹,轮盘赌,掷硬币分先后,我字你头,我输了,命留下,你输了,叫你的人放我走。”
“龙哥!”一个领头的保安大叫,“你……”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被龙战举起的手打断,龙战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我,只说了一个字:“赌。”
我从床上站起身,将手里的转轮手枪离开了他的额头,将我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的枪口下,拉出手枪的弹仓,枪口上举。
叮、叮叮,子弹落地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晚显得更加清脆,一共五声。我把弹仓复位,空转了一下,然后把这把转轮手枪,放在了我和龙战的中间。
一枚硬币落地,字上头下。
我忽然看向龙战,“加西亚的死,和你有关系么?”
他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但他眼睛里的蓝色,又有一点加深了。
“算了,无所谓了。”我淡淡地笑了一笑,拿起手枪顶上了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睛,手指缓缓地扣下了扳机。
我觉得,我就要获得自由了,真正的、灵魂的自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