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之轮回》六欲浮屠

4、色戒

　　那夜之后，九祸常来九峰莲滫与一步莲华论法。刚开始，九祸总会问关乎爱恨的问题，脸上带着淡淡哀凉。一步莲华知她心里有事，也不打探，她问什么，自己便答什么。佛理常让九祸陷入沉思，此时一步莲华也沉默下来，静静立在她身边，让她思索，也等她主动打破沉默。渐渐的，九祸于爱恨上问得少了，眉宇间的忧愁消散在一来一往的对答中，她像朵挺过风雨的花蕾，渐渐绽放出与往日全然不同的模样来——既非初见的暴烈，也非月下的哀婉，当她敛起魔气，就是一缕最明媚生动的春光。她的一颦一笑投射在一步莲华心里，让他的心也随之跃动。两人渐渐无话不谈，无理不明，从瀚海星河到红尘俗世，从一花一世界到遥远的净土，九祸不再称他作尊者，只唤他一步莲华。

　　九祸有时隔日便来，有时则要隔上三、四日，她不来造访的日子，一步莲华就回九峰莲滫的山洞内修行，但更多时候，他看着远处变幻的流云，看飘落的枫红随流水而去，心内怅然若失，仿佛体内被什么东西填满，又像开了一个洞，微凉秋风拂过他的发梢，也将凉意灌进他心里。一步莲华明白自己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叹息过后，他静思两日，依旧留了下来。

　　寒冬在不知不觉中降临，第一场雪落下时，九祸问他：“一步莲华，你为何不问吾从何而来？”看着她闪烁着光华的双眼，一步莲华微笑：“你若愿讲，自会告诉我，你不愿说，我问也无用。”九祸低下头，半响，微微叹息一声：“你就是这点让人……”

　　“嗯？”一步莲华突然有些紧张，她想说什么？

　　九祸淡淡一笑，沉默下去，她也不知该怎样形容。静静看着他，聆听他不急不缓的话语，自己心里就会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仿佛变成一叶小舟，在洋溢着暖暖金光的河流上载沉载浮。“一步莲华，”九祸低声唤他：“若……若我并非苦境居民，而是……而是魔界之人，你当如何？”

　　“魔界？”一步莲华思索片刻，平静的回答：“魔界之人亦是众生，佛云众生平等，吾不认为魔与人有何区别。”九祸点点头，嘴角浮现一抹微笑。天色向晚，落日的余辉照在她脸上，映着皑皑白雪，越发显得肤光胜雪，明艳动人。一步莲华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突然一跳，脱口而出：“吾爱众生，亦爱魔界之人。”

　　这话让九祸微微眩晕，她感觉脸颊不可控制地烧起来，忙低下头，急欲说些什么，脑中却一片空白，两人间陷入沉默。忽然，一步莲华低声说：“手伸出来。”九祸一惊，警觉地缩了缩肩膀。

　　“你虽故意隐藏，但气息紊乱，脸色苍白，应是有伤在身。”一步莲华朝她伸出手。九祸有些手足无措，婉拒道：“多谢，我的伤并不重，可自行调养……”话音未落，一步莲华已执起了她的手，轻探她的脉息。九祸脑中仿佛有闪电划过，想好的说辞通通粉碎在思绪里，只有如雷的心跳在她耳边回荡。

　　这是两人第一次肢体接触，九祸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修长白皙，每一根手指都纤长匀称，不像高僧，倒像一双拨弦调色的艺匠之手。现在，这双手正拨动她的心弦，让她无比清晰地感受他手中的温度。他的体温不高，带着些微凉意，却让她的手热得要烧起来。

　　九祸为自己的心神荡漾感到不安，她不知道，其实对方也一样。

　　一步莲华垂下眼帘，凝神为她查探伤势，九祸趁机细细打量他，朦胧夜色中，他的银发发出微微的光泽，将他俊逸面容笼罩在神圣的光华中，她看得呆了。

　　结束查看，一步莲华抬起头，却没放开她的手：“有伤在身，你该好好休息，为何要来？”九祸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不知如何回答。她只是想来，想见到他，听他的声音。如果今天不来……怎会被他握住自己的手呢？

　　“……是道家手段，你与道教中人有冲突吗？”一步莲华神色有些凝重。“嗯。”九祸不再掩饰苍白颓丧的神色：“是被一名道者打伤的。”“为何与他们动手？玄宗并非好相与的对手。”一步莲华手上微微用力，握紧她的手腕，感受到她体内的道家清圣之气，与苍的功体相似，又有些许不同。

　　“你知道？”九祸声音渐低，露出压抑不住的疲惫。一步莲华点头：“道境玄宗的真极烈焰乃是破魔极招，虽被你化去大部分力道，但剩余劲力造成的伤势仍根植体内，使魔痛苦不堪，绝非一时半刻能恢复的。”九祸凄然一笑：“你说得不错，我现在已有些撑不住了。”说完身子微晃，慢慢阖上眼帘，缓缓靠在一步莲华肩头。一步莲华身躯一僵，侧过头，见她脸色苍白，额上渗出些微汗珠，肩头微微颤抖。他心里突然一阵抽痛，放松身体，轻轻伸手揽住她，在她耳边叹息似的低语：“吾身上的佛气于你伤势无益……”

　　九祸唇角露出淡淡笑意，闭上眼静静靠在一步莲华怀里。

　　一步莲华一动不动地坐着，九祸靠在他怀里睡着了。寂静深夜里，一步莲华只听到怀中传来有规律的细细呼吸声。孤零零的月亮挂在天顶，冷冷清辉照耀两人，在雪地上拖迤出细长的影子。数百年修为，一步莲华以为自己早已是木石一块，但此刻搂着怀中的人，回味与九祸的过往，他心内却难以抑制地泛起阵阵绮丽的涟漪。

　　轻轻握住九祸的手，一步莲华再次感受到流动的清圣之气。玄宗道者留下的伤，说明魔界并未放弃野心。或许是教务繁忙，今年来苍一直没有消息，究竟道境情况如何？若魔界与道境正式开战，圣域必将施以援手，届时……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世间万象皆是苦。

　　……若离于爱者，无爱亦无怖。

　　一步莲华第一次从佛理中感受到了爱恨带来的切肤之痛。举目四顾，花好月圆夜，佳人在怀时，尊者的心中却充满苦涩沉重的思绪。

　　“九祸……”颦眉看着怀中人，一步莲华慢慢低下头，在她额间花瓣似的刻印上轻轻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