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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床 ...

  •   厚朴进屋的时候,就见红木大床上躺着人,棉被盖着也看不真切,蜡烛照过去,床里头黑乎乎的,隐约露出一个后脑勺。床是以前龙大奶奶睡的那一张,据说还是乾隆爷的时候传下来的,当初卖宅子的时候,他问过龙大奶奶要不要这床,龙大奶奶说龙家所有,都传给他了,于是这床就带宅子一起转给余爷了。
      莲生知道了气得跺脚,那床少说值个万八千的,何况是乾隆爷的时候传下来的。
      厚朴道:“宅子都转给人家了,还差一张床?你要的话,找伙计把床运出去卖了。”
      莲生甩着帕子,不屑道:“姑奶奶还差那几个钱?”
      于是床还是留下了。
      厚朴在灯下掀开棉被一角,看见一截嫩生生的手腕子露在外头,他直觉不对,哪有男人的手腕子这样细嫩的。不过又听说城里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平常出门都要打伞,余爷又是不做力气活的,有这样的手腕子也不稀奇,于是便握住了号脉。
      才一握住,床上发出一声惊叫,绝对是女人没错。
      这下睡在床里头的余爷也扭过头来瞧。
      厚朴这才发现余爷跟一个姑娘一起躺在被窝里头呢,刚刚号脉的时候,似乎棉被底下的姑娘是未着寸缕的,他惊得要滚到床底下去,连连后退,边道:“失礼了,失礼了!”
      说着回头对那脚夫道:“怎么也不说一声?”
      “阿宾,怎么回事?”余爷含糊而沉闷的声音传过来,“二叔公去哪里了?”
      “哎,来了来了!”秦二叔公一路小跑地赶过来,“哎呀呀,带来的行李都湿透了,我让伙计生个火盆子烤着呢,要不明天余爷都没干衣服穿了。”他进了屋,一见厚朴红着脸退避三舍的样子,就知道撞上了,他赶紧把厚朴拉过来介绍,“这个是龙家大少爷,关厚朴,这个就是我们余爷。”
      秦二叔公使了个眼色,姑娘重新钻进了被子,亏得床大,她在被头底下摸摸索索地从余爷身上爬过,蜷缩到床里去了。余爷半支起身子,秦二叔公赶紧上前,拿枕头塞到他背后让他好靠着。
      “怎么龙家大少爷姓关?”余爷打量着厚朴,不知道是烛光的关系,还是刚刚撞上了光溜溜的大姑娘,厚朴的脸红到了耳根子。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厚朴恭着身子,想起此行的目的,“余爷请伸手给我,我号个脉,秦二叔公说余爷身上有伤,淋了雨可是不妙。”
      “你还是个大夫?”
      “祖上几辈人都是行医的。”
      余爷点点头,就把手伸出来,“我上山的时候也就剩半条命了,到了龙家宅子还不给开门,怕是另外半条命都要没了。“
      厚朴自知理亏,连连点头道歉。
      “你这么大的宅子,怎么连个下头人都没有的?果然家道中落至此?我看你也不像是抽大烟的,难道是赌钱赌输了?”
      厚朴笑笑,“都不是,总之……说来话长。”
      余爷见他眉清目秀,说话温声软语,虽然是小地方上的人,看着倒是很讨人喜欢,便道:“你这宅子好,卖给我算是亏了。”
      “也不是大上海的花园洋房,值不得几个钱。”厚朴号了脉,又试了试余爷额头上的温度,拿蜡烛凑近,照了照余爷的舌苔,“余爷底子好,慢慢静养,能养回个七八成。只是伤在肺子上,切忌动气,郁结愁肠,余爷消化也不好,近段时间还要忌油腻荤腥。”厚朴转头整理药箱,“我这里带了现成的药,清肺润喉,抵御风寒,让厨房煮点红糖姜水一起服下,发一身汗,驱驱寒气就好。明日里多休息,千万别受了风,如果发热就不妙了。”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一个陶瓷小罐子递上来。
      秦二叔公接了药,吩咐伙计去煎红糖姜水。
      “那余爷就好好休息吧,不打扰了。”
      厚朴跟着秦二叔公退出来,到了外面廊下一看,雨势渐歇,他便想着要回去。
      秦二叔公累了一天,这才觉得一把老骨头从上疼到下,“那个……房契不急着要,我的定洋反正你收了,余款改日你方便,我们一起去钱庄结清。”
      厚朴忙道:“我不是来催债的,不急,不急,余爷先住着,镇上不比大上海,没有电灯电话,也没有那么多吃喝玩乐的地方,兴许他住上一段日子就腻了。”
      “嗯,倒也是。”
      “东边这一片屋子年前都修缮过,北边的佣人房可能有个别屋顶漏水,要招泥瓦工就跟我说一声,后院的佛堂……龙大奶奶以前一直在那里念经的,要嫌碍事就关起来,最好是不要拆。”
      秦二叔公连连点头,“龙少爷要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定个契约。”
      “还是叫我关大夫吧。”
      “上次谈房子的时候,就想问的,怎么龙家大少爷会姓关?你别怪我多事,我是怕这房子转给余爷的时候,别出什么岔子。”
      “你不是跟龙家人打听过了?”
      “那是,那是,房子的确是龙少爷的。”
      “余爷若是不放心,可以先住着,我这边暂时不缺钱用。”厚朴说着,环视了里里外外的几进屋子,“房子是龙家祖上留下来的,到我这里,人丁单薄,都没人来争家产了。只是我从小不住这里,现在也住不惯,空着可惜,正好余爷想住,就腾出来了。”
      秦二爷点点头,犹犹豫豫地问道:“厄……这房子,不闹鬼吧?”
      厚朴愣了愣,“当然不会,要是闹鬼,我连定洋一起退给你。”
      “说笑了,说笑了。”
      厚朴提了雨伞,刚要走,想了想,又停下脚步,“那个……余爷身上的伤是没有性命之虞,但还得好好养着,不然容易落下病根子。所以房事……要节制一些……”
      “哦!”秦二叔公会过意来,忙笑道,“明白,明白,其实那姑娘不是余太太,就是请来的护士,余爷身上受了凉,抖得什么似的,屋里没来得及点上炉子,就让姑娘给暖一暖。总不至于我这个老头子去抱着他,是吧?我们余爷呢,在上海滩上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女人没经过身子,不至于跟个年轻后生似的,见了女人就把持不住。”
      厚朴听到这话,脸上又是一阵阵泛红,连连称是,“余爷身上有伤,淋了雨还进不来屋,换个别人早就火冒三丈了,他气度涵养都好。”
      秦二叔公把厚朴送出大门口,临别时分又交代,余爷从上海逃出来,到镇上住,是为了躲避仇家,所以不要逢人就讲他从上海来的。余爷老家是宁波人,就说宁波来的。
      厚朴心道,我也没问,是你自己要讲的。

      厚朴直到后半夜才回到镇西头关家医馆,淮山早就睡下,他进了屋,看见莲生就着煤油灯在绣一个小肚兜。
      “怎么还不睡?”
      “余爷这个时候来,估计那边乱成一团,我是担忧你忙不过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他受了点凉,不过底下人照顾得周到,想来没事。你早点去睡吧。”厚朴走到床边,看见淮山露出被子的圆脸蛋,胖乎乎像个熟透的苹果,两只小手仔仔细细地掖在被子里面,定然是莲生仔细照顾着。以前他半夜里醒过来,总是看见淮山光着屁股,半条被子都给蹬到一边去,身下睡的地方尿湿一片。镜心刚刚走的那段时间,淮山夜夜里哭,没完没了地尿床,他几乎是把孩子托在手上,还哄不好,白天还要去医馆里坐诊,累得站着都能睡着。亏得莲生过来帮忙,跟亲娘一样照顾着淮山,孩子这才有了妈。
      “莲生,谢谢你照顾淮山。”
      莲生顿了顿,笑着摇头,“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淮山,更不是为了镜心,我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我的孩子在的话,也有淮山那么大了。”
      厚朴见她红了眼睛,便不再说下去,“要不你睡这里,我到隔壁去睡。”
      莲生放下针线,把灯盏放到床头,“也好,你睡这里不行,跟个老母鸡一样操心,淮山动一动你就醒,明天一早还去医馆吧,我去给你打热水洗把脸。哟,鞋都湿了,裤腿都湿了,赶紧泡泡。”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厚朴说着,从房中退出,自己到厨房,拿暖水瓶倒了水,换下身上的衣裤才发现,去龙家大宅的路上给雨水浇了个透,下半身几乎都湿了。
      他觉得头晕乏力,心里暗暗想着,可别受了风寒才好,结果要出去把洗脚水倒掉时,已经困得直打哈欠,药箱里的药丸都给了余爷,总不至于拿了锁去前面药房取药。
      他怀着侥幸心理,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裹紧身上的褂子,摸到隔壁榻上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是莲生到书房里把厚朴叫起来的,厚朴晕晕乎乎地起床披衣,莲生看他面色潮红,试了试额头,“哟,烧起来了!”
      厚朴顿感头重脚轻,重新倒回榻上。
      莲生捏了捏他盖的那床薄被,“哎呀,这榻上的被子,也就是你平时睡中觉的时候搭一下,你怎么不到我那屋去睡?”
      “没事,小风寒。”
      “东厢不是还有个房间可以睡?”
      “没床。”
      “没床有被子啊!不是我说你,大宅里那个红木床那么好,又不是没地方搁,你拆了运过来就好。淮山再大一点,你也不用跟他挤一起睡了,家里得多备一个床。”
      莲生就是想念那床,厚朴一边笑,一边道:“淮山大了,我找木匠再打一张床,龙家大奶奶的床,雕满了花,哪里像男孩子睡的?再说现在城里都不时兴这种床了,笼子一样,围上帐子不透气,淮山要不要还是一回事。”
      莲生不好把大奶奶的床拆了运出来,其实龙家大宅的西边厢房还是留给她的,厚朴没有卖,一应物品还照原样摆在那里,她不爱回那边去拔了。她自己有一张打了十八年的嫁床,嫁是不预备嫁了,那么多床,要来干什么?据说现在城里的姑娘都睡铁架子床,上面有用弹簧做的床垫子,一跳能蹦三尺高。她嫌那红木大床老气,晚上看着,还鬼气森森,最后也就提走了家里那个马桶。那盖子好,严丝无缝的,放在屋里没有一点味道。前阵子跟着厚朴到上海去进药材,那里的旅馆里都有抽水马桶,一拉绳子,“哗啦”一声就冲得干干净净。她寻思着也在屋里修个卫生间才好,就是上哪里去找泥水匠呢?
      莲生正想着修新式卫生间的事情,厚朴呆呆地坐在床上叹气,“你说,镜心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
      “抛夫弃子,这种无情无义的女人,你还想她做什么?”
      “我知道的,她不是那样的人,舞笙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她心里放不下他。”
      莲生闷哼一声,“难不成,她还两个男人都想要?新女性见多了,她这样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厚朴知道莲生一贯地看镜心不顺眼,再解释也是鸡同鸭讲,也就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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