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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雨之夜 ...

  •   余爷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被一乘滑竿送进龙家大宅的。
      秦二叔公张罗着脚夫抬滑竿进来,他前前后后不断跑动,打着一把黑伞妄图遮风挡雨,结果滂沱大雨把滑竿上躺着的余爷浇了个透心凉。秦二叔公就对着抬滑竿的伙计骂骂咧咧,怪他们顶上的棚子太小,上面巴掌大的地方,本来就是太阳都遮不住,纯为装饰,也怪不得伙计。
      可他还是要骂!
      到县城的时候还坐着凯迪拉克的,通往县城却没有路,全凭脚力,出县城的时候看着天上一丝云渣也没有,到了半山腰就起了一阵怪风,下了一场暴雨,一点预兆都没有,余爷身上的伤还没好透,这一场雨浇下来,可别交代了。
      从圣约翰医院雇来的女护士半道上又是哭又是吐的,余爷看不过去,又打发伙计把人送回去,女护士看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道,也没了主意,倒还是留下了。她把自己的白布褂子解下来盖在余爷脸上,下面的余爷偶尔咳一声,显示他还活着。
      等天黑透了,一行人才到了龙家大门前,谁成想,竟然拍了半天门没人来应,急得秦二叔公要上脚踹门。
      “乡下人!乡下人!宅子都买下来了,也不让人进,一点规矩都没有!”秦二叔公吼。
      女护士一边照顾着余爷,一边去拧她的白色裙摆,滑竿下面滴滴答答地,水印子淌得没型没边一大圈。
      亏得屋檐伸出去老远,算是个暂时避雨的地方,一名脚夫踢开挡道的伙计,又抬走一口行李箱子,把滑竿落到屋檐下,这样余爷不用被雨浇着了,但是他身上已经抖得筛糠一样。女护士还在呜呜咽咽地哭,秦二叔公当时挑了她,就是图她漂亮,这荒山野岭的,余爷身边总不好收个乡下来的脏丫头。可是这会儿看女护士哭,他真是烦躁得要命,于是指着人家的鼻子道:“哭个屁?”
      女护士被吓着了,倒是不再哭,愣愣地不吭声,她是确定自己给拐到乡下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哭也没用。
      “龙家把宅子腾出来,如今是没人住了吧。”脚夫抹着满头满脸的汗水和雨水。
      “谁卖的宅子,就找谁来,龙家大少爷呢?”
      “哦,我知道,小关大夫住镇西头,我这就去叫他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要找姓龙的。”
      “他原本就姓龙,如今这宅子的主人家是他。”
      “放屁,宅子是我们余爷买下来的,我们余爷的!”
      “咳咳咳……”余爷有气无力地探出头来,挥挥手,“不会叫人翻墙进去开门?”
      秦二叔公一拍大腿,余爷是嫌自己笨了,也难怪,若不是他这么笨,余爷当初在上海滩跑来跑去,怎么不带上他。他觉得自己也是方方面面都想周到了,吃穿用度,连给余爷暖床的姑娘都准备了,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总有这个那个的幺蛾子出来坏事,就比如今天的不测风云,即耽误了脚程,还把只剩半口气的余爷活活给淋了。
      脚夫绕墙一圈,又回来了,摇摇头道:“错那娘,乡下人的围墙,搭得高!”
      秦二叔公急得手足无措。
      余爷用打湿的手绢捂着口鼻继续咳,简直要把肺子都咳出来,他伸出食指戳着那边的雕花窗洞,只咬出两个字——“拆墙。”
      秦二叔公觉得,自己再愣着,那真是要给余爷嫌弃死了,所以他四下里找寻能够拆墙的工具,还是那脚夫利索,抡起近旁的板砖,把雕花窗洞打穿,跳将进去,拔了门闩,这才把厚重的大铜门打开了。
      几名伙计由秦二叔公支使着,或去铺床叠被,或去柴房烧水,忙得陀螺似的转起来。秦二叔公和一名脚夫把余爷抬到里屋床上,红木大床倒是宽敞,如同一个精工雕刻的亭子,四周围着烟灰纱帐,床上铺着新棉被,缎面花纹绣着龙啊风啊,华丽,浓艳,但是透着乡下人的俗气。余爷在法租界的房子,那是白色花园洋房,院里种着玫瑰,蓝丝绒的窗帘,席梦思床上盖着天鹅绒被子,被面是白色软缎,稀稀疏疏点缀着浅绿色的百合花。
      哎,这个时候讲究不得。
      秦二叔公跟女护士一起,把余爷剥了个精光,然后用被子把人团起来,尤觉得他还在抖,就用自己的身体连着被子把人抱紧了。想一想,余爷让自己这个糟老头子抱着,算什么,于是他放开余爷,努努嘴,对那女护士道:“你,抱着,抱紧了,给他暖一暖。”
      女护士依言抱紧余爷。
      秦二叔公皱着眉头,仍然不满意,“怎么,嫌脏?”
      女护士抬起一双哭红的泪眼看看秦二叔公,再看看昏迷不醒的余爷,接着垂下眼帘,两朵泪花滴下来,她无声地去解自己的衣扣。
      秦二叔公冷哼一声,“把我们余爷伺候好了,有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要回上海。”女护士低声嘀咕。
      秦二叔公扬手就要打,想来想去,算了,也许将来这姑娘成了余太太,想起今天的事来,不免要记恨自己。
      “余爷伤好了,别说上海了,你要去美国,去英吉利,法兰西,都成,现在你给我服侍着余爷,我去外面打点打点。”秦二叔公走到门口,特意帮着把房门关上了,临关上前,他顿了顿,看到女护士脱了湿衣服,跟着余爷一起钻进了被子,这才放下心来。
      才走到外面堂屋里,一名脚夫上前道:“我去找小关大夫,让他来瞧瞧。”
      “小关大夫小关大夫,个杀千刀的小关大夫!”

      厚朴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并没有睡,县城里托人带信过来,说余爷今天要过来,他在龙家大宅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正犹豫的当口,莲生来了。
      她老远喊过来:“眼看着要下雨了,今天不会来了,回去吧。”
      厚朴想想,“应该是不来了。”
      从大宅出来往家赶,才走到一半,果然就落起雨来,两个人撑着一把伞急急忙忙跑,到家的时候,莲生的鞋子都湿透了,他长衫前面也是一片片的水渍。
      淮山光屁股骑在木马上,一边摇木马一边笑:“爹,你再不回来,我就把鸡腿全吃完啦。”
      厚朴在他后脑勺拍了一掌,不重:“没规没矩的,大人都没回来,你就吃了。”
      淮山撅起嘴,张牙舞爪挥舞他油光光的小肉手,“张妈给我吃的,我没想吃,她说一个碗盛不下啦。”
      莲生上前捏了淮山的脸蛋子,道:“吃成个肉球了。”
      张妈听到院里的动静,隔着窗喊道:“开饭喽!”
      一家人于是坐下来吃饭。厚朴端起碗,举了筷子,还没吃,先是叹了口气。
      莲生知道他为什么叹气,家里少了个镜心,他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叹气,莲生装没看见,跟淮山说起余爷来。
      “姑姑,余爷没来吗?”
      “从县城到镇上,要走一天的山路呢,天气不好,余爷就没来吧。”
      “姑姑,余爷有汽车吗?”
      “有,但是车子开不到镇上。”
      “为什么车子开不到镇上?”
      “因为没有公路。”
      “公路不行的话,母路可不可以啊?”
      莲生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淮山哟,公路就是路啊,有石板路,泥路,水门汀路,柏油路,公路是开汽车的路。”
      “吃饭的时候别说话。”厚朴敲了敲桌子,老气横秋地说道。
      淮山冲他吐舌头做鬼脸,厚朴没有脾气,当然主要是没辙,“你娘要是在,我看你还这么淘,别跑出去让人笑话有爹生没娘教。”
      “我有姑姑!”淮山抢白。
      吃完了饭,厚朴在灯下教淮山认字,三个字没认全,淮山已经东倒西歪,莲生大笑:“三岁半的小东西,你教他认什么字?走,姑姑带你去屋里挑绷线玩。”
      淮山道:“爹说了,挑绷线是女人家玩的东西。”
      莲生想了想,“那扎棒头。”
      淮山要拉厚朴也去玩,厚朴道:“你们去吧,我在堂屋里等等,没准儿余爷那边派人过来托话。”
      他在堂屋的灯下看了一会儿新从县城带来的外国医书,因是翻译的关系,怎么都看不明白,正半猜半读之间,外头有人吆喝着拍门。
      “小关大夫!小关大夫!”正是前日托话来的余家伙计。
      厚朴放下书,披了褂子从屋檐绕过去,免得给雨淋了,一开门闩,那伙计抹着水,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去龙家大宅一趟,余爷到了。”
      厚朴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没想到人家真来了,自己却没在那边等着,实在失礼数。他一边扣着褂子的盘扣,一边拿了门后的油纸伞,就要跟伙计前去龙家大宅。
      那伙计又不走了,“你带上药箱吧,余爷身上不爽利,怕是淋了雨,要病。”
      “哎,你等等。”
      厚朴一撩长衫下摆,急急忙忙跑去耳房,把他的药箱背上,隔着门,他冲里屋喊道:“我去那边看看,余爷到了,我恐怕回来晚,你带淮山先睡吧。”
      莲生撩起帘子,道:“一会儿雨还这么大,你就等等再回来,我给你留门。”
      “你睡,别插门闩就是,我在外头落锁。”厚朴背了药箱,打了伞,踩着满地横流的雨水跟上伙计赶去龙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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