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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柔则茹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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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银的茶碾子将早春肥嫩的茶叶细细碾了,凝于叶内的香气登时馥郁而出,再将碾好的茶叶缓缓放入鎏金银的芙蓉花形盒子里,用金银丝结条的笼子提着,几个宫女一径送往承欢殿。画贵妃嗜茶,皇上也嗜茶,前阵子总是两人一起品茶,这几日皇上又入道修行,却只有画贵妃一人。几个宫女说着这不相干的闲话,迤逦往承欢殿去,却迎头碰上了洪皇后,其后随着洪将军,两人正说话,满脸愉悦,宫女忙忙施礼,洪皇后随意问道,“这是给谁送茶?”
“这是画贵妃的茶。”
眼皮并嘴角倏地扯下来,鼻子里哼一声,骂起几个宫女,“我说怎么起劲的跑呢,敢情是送给新主子,别再让我看见。”几个宫女吓得落荒奔逃。
回身对洪啸道,“这贱人自入宫,仗着受皇帝宠,托词自己身子不好,竟然都未曾拜见过我,不把我放在眼里,哼,哼你也别想好过。”
洪啸听着,微笑不语,皇后素来有勇无谋,喜怒外现,视天下女人俱为贱人。这些年若不是自己一力撑着她,她不知要被废几回了。他轻轻拍皇后的肩,笑道,“你又管这些干什么,诸事都有我。谁也动不了你。”
随后心中一动,往宫女去的方向望去,层峦叠嶂的宫殿,有一角下,会坐着她,微微品茗吧。这时,微雨如酥,细润地下来了,他渐渐伸了半个身子出去,一身都朗润,这样的春雨,很多年前,他曾经和她一起领受,他想这些,不由有些痴。
画妃坐在承欢殿外的飞雨亭里,也渐渐伸了大半个身子出来,她最爱这个时节儿的雨,润润暖暖,总勾起她朦朦胧胧的一个梦,梦中她在这样的雨中,静静伏在一个温暖宽厚的男人后背上。
“娘娘您快把身子缩进去吧,仔细受凉。”飞红边道边把一件鹅黄的披风给她披上。画姬微笑看她,飞红的名字像个伶俏的人,其实却是个微黑粗大的年轻女孩,皇后特意指派这样个人服侍她,一定是以貌取人,以为她粗笨,服侍不好人,可画妃与她处了这段日子,却实在知道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飞红当真是好。
飞红已经俯身把菊瓣形的紫砂壶自鎏金银的茶炉上取下来,先要微微凉一下,方可泡这明前茶。画妃手里把玩着手里青玉的茶碗,微微发怔。
飞红站在她身后为她拿肩,又絮絮起来,“娘娘您过阵子身子好了,说什么也要把皇后和那几宫拜见一下,也体现您尊重她们。宫里口舌是非多,您又何苦让人抓着把柄呢。”
画姬莞尔,轻笑道,“飞红,你能来服侍我,真是我的造化。”
飞红也笑道,“我的娘娘,服侍您才是我飞红的造化呢,您体恤下人,又是极聪明的人儿,飞红一直希望投奔您这样一个主子,日后您富贵了,我也鸡犬升天。”说着大笑,这话当真俗气,可是画姬就是喜欢这些大俗话,也笑起来。
正说笑间,小德子过来,说画夫人在外等着见,画姬忙起身往门口走,小德子忙忙地先跑过去唤画夫人过来,两个人半路里相见,挽手搂腰,往飞雨亭去。
“你这几日不来看我,想死我了。”一个道。
另一个格格笑道,“我又不是皇上,想死你的也不是我。”两个人又搂着一团笑闹。飞红早在飞雨亭里把温度适中的茶水泡上。
云爱又细细地打量画姬,总觉得与先前哪里不同。她的气色不如从前,脸色青白,直如冷玉,寒气微微,两靥生愁,妙目含雨,那时的明雪明艳,这会儿的画姬哀怨,这哀怨之态成为淀在骨子里一种妖异之美,她的头发松松挽着,发觉云爱正盯着她看,略一偏头,头发轻轻一动,就如夏日蜻蜓的须爪点拨粉嫩睡莲那一瞬,说不出的摇曳清雅。
云爱长叹一声,“我发觉你最近美得让我有点不认识了。”画姬大笑道,“我也发现你现在这嘴上像涂了蜜似的,越来越会说话了。”她这一笑,云爱觉得又是明雪了。
两人在亭里喝茶,扯些闲话,云爱促狭,挨紧画姬低低道,“皇上待你怎样?”边说边轻轻捏她一下。画姬脸色登时绯红,“不怎样,真的,皇上顾惜我这阵子生病,我们,我们……”到这里已是说不下去,低着头,绯粉色的鞋尖轻轻踢着梨花木的茶桌腿。
“你可真是,过阵子好了,该怎样就得怎样,你现在要绑住皇上的心了,你不知道多少眼睛虎视眈眈盯着你,盼着你死呢。”
画姬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抬头看云爱,一脸困惑,云爱只轻轻点头,笑得诡秘,“反正宫中险恶,我们姐妹日后在宫中生存,就得一条心。”画姬惘惘,与云爱后来扯的闲话全不在心上,只想宫中怎样险恶呢,心下茫然之至,她抬眼,远望是空洞的淡灰色天空下密密叠叠的宫殿,怎样险恶呢?就在这一个个宫殿中,每天流转着怎样的事呢,让云爱觉得险恶。她收了眼光,她的承欢殿倒是清幽仙境,她这几个月一部未曾离开过这里,承欢殿所在的院为宫中最别致一处,唤做霞湖苑,霞是殿前种了大片木芙蓉,花开之际,云霞蒸蔚,湖是殿后人工开凿的一个湖,四周倚着地势,假山叠叠,亭台小榭,松山茂林,曲径通幽,她望着自己院落这些景致,心中觉得极为满足,就这样好了,我就在这院子一步不出,老死此间吧,心如槁灰,本来早已无欲无求的。
云爱说了半日,把宫中几个嫔妃品评了个遍,看画姬总是心不在焉,料想她身子没全好,神气不定,便再不多说,嘱咐画姬多休息,早日养好身子,回宣华院去了。
画姬一个人在飞雨亭中独自坐了大半日,雨慢慢停了,本是灰色的天,挣出一大片异彩,这片异彩越来越大,灰色渐退,异彩渐进,最后放出满天瑰丽晚霞,她就这样看着看着,眼泪不觉下来了。她还记得曾经与明凯在这样的晚霞中吹笛悠然,她倚在他的肩上。可如今两人竟似仇人,她有时甚至恨不得明凯去死。这几个月,她再未召明凯进宫,小德子暗示她几次,该在皇上面前提及她有哥哥和叔叔这回事,好及时封赏,她心里赌气,就是不说。
她正想着这些事,飞红笑吟吟地过来道,“今天真奇了,大家要来一起来,御绣房掌绣谢贞丽在外求见呢。”画姬听着,有点惊讶,更是十分欢喜,她知道贞丽为了救她吃了苦头,但好在皇帝感念她救了画姬,对她的德行也十分嘉许,很快擢升她为御绣房掌绣一职,贞丽可算是宫中坐此职位最年轻的了。但是贞丽自救了画姬,从未来过霞湖苑,画姬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听她来自是不胜欢喜,也忙忙迎出去,见了贞丽一把挽住她。贞丽微笑,但并不显得十分热烈,依然淡淡。
“最近可好些了,看着气色还是不如以前?”贞丽说话直白,并不如云爱言甜语蜜,惹人欢心,画姬听着,抿嘴一笑,道,“还不知怎样感谢你救我,若不是你救我,我早死了。”
贞丽眉毛微微一蹙,淡淡笑道,“你我姊妹,不用如此客气。”画姬才发现贞丽神色疲累,不由关切,“看你好像累得紧,你最近在忙什么?”
贞丽叹口气,“早想来看你了,为了那个香囊,还有乱锦绣的针法,近几日险险给累死。”随之,一喜道,“不过那香囊正、反面的针法我已破了,只是不知道双面异绣的针法。金妃也十分高兴。”
她们两个把针法的事儿切磋一阵,都十分高兴,天气渐晚了,画姬留贞丽在承欢殿用晚饭,贞丽也不十分推辞,两个人到承欢殿旁的副殿里吃晚饭。
通透圆润青黄色的瓷碗里是燕窝粥,碧绿澄澈的几个磁盘里,一盘是是羊、猪、牛、熊、鹿这五种动物肉细切成的细丝,生腌成脍,再拼制成的花色冷盘,一盘是鳜鱼丝,一盘是蒸得十分清淡的蕨菜,两个人边聊边品几个小菜,却不约而同想到,吃来吃去也不如那道菜,麻酥鸡,两个人脸上就都起了些变化,贞丽不由得说,“前阵子出宫,遇见明凯了,他在酒肆里跟人斗酒,看着很是潦倒不堪,你们兄妹莫非吵架了?”
画姬听着,脸就变了色,慢慢黯淡下去,半天才道,“他境况这样差,我倒没想到。”
“你们两个是亲兄妹,你如今地位显赫,人家都拉自己家里的人上来,以后好照应,怎么你反倒这么奇怪。”贞丽不再多说,盯着画姬,画姬也抬头盯着她,两人对视,殿里烛火明灭,两人脸色也是暗一下、明一下,都不十分看得清对方,两人各有心事流转,静了半晌,画姬才勉强笑道,“我们先吃吧。”
这一夜又是无眠。早春时节,深夜还是薄凉,不时有风,但是风势并不锐利,已经柔和许多,重重帷幕被吹起,层层起伏,一点月色透了进来,一点点淡灰色的光斑在凉滑的大理石砖上游来游去,她的心也跟着游来游去,她恨自己不坚定,前阵子不是下定决心与明凯和叔父断绝关系么,甚至想了种种刻毒办法报复明凯,当初算盘打得那样如意,与其成为叔父手中一只棋,帮着他们复国,未若自己独善其身,享受荣华,安然终老,即算复了国,她也只是公主,跟现在又没什么分别,干吗掺和那些劳什子掉脑袋的事儿,可是如今,她听得明凯落拓,心中又不宁了。
要不……,还是……,总之…….,无论如何,反正还是要见明凯一次再说。心下已定,却不能再眠,枯坐看油灯耗尽,天色微明,她这阵子觉更是不好,种种梦境,古怪之极,尤其几次在梦中居然与那位洪将军缠绵缱绻,令她大为羞惭和骇异,隐隐觉得自己怕不是中了那位古怪将军的咒了吧。
几日后再见明凯,两人恍若隔世,明凯跪下一声参见画贵妃,画姬一下觉得两人之间已经有了鸿沟巨隙,只能遥望了。她恍惚盯着明凯好久,见明凯一直跪着,才想起若她不喊这句“平身吧”,他是不能起来的,几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变成这样,一片凄凉。
她从高处俯视他,他又从低处仰望她,以后若要相守,还是要平视才可,她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一念头,很突兀地说了一句起来吧。声音尖利,两人都吓一跳,明凯想她还在恨我。明凯起身,两个人都仔细盯了对方看,心中同时一惊,只不过几个月未见,他(她)怎么变成这样。
明凯本是魁伟的身材,却像被什么重击了骨头,架子一下子松散了,人的肉都垮在骨头上,脸是苍青色,挂着寒霜似的潦倒,眼睛都是灰败混沌的。
明凯看画姬,幽怨沉郁,像在娇花中静静顾恋的一只孤鸿,极美,然而渺远不可触。
他们这样看着,沧海桑田地看着,画姬一步步走过来,迫得明凯近了,明凯忽然身手一把揽过她,紧紧拥抱她,抱得太紧了,都有点窒息,不由同时想,若在这一刻就死去,人生多好。然而人生毕竟无情,还要冷冷流转,将本是片刻的幸福拖得地老天荒,就成了惨剧。
明凯泪如泉涌,还兀自喃喃自语,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小德子在殿外一直附着耳朵听,先听是静静的,再听两个人在哭,一句该说的正经话都不说,急得搓手,又不便闯进去,正急着,飞红急匆匆跑过来,“快,快,皇后来了,让娘娘赶紧准备准备。”
小德子想到明凯还在里面,唬得魂飞魄散,急急闯进去叫着,“快,快,皇后过来了。(此下为10月3日以后)
明凯一听大惊,知道皇后突然来,一定大有文章,双手沉沉按下画妃的肩,匆匆低声道,“皇后来恐怕是来找你麻烦的,你务必要镇定。”飞身跃起,藏在了承欢殿顶上的大梁之后。这时皇后已经率领宫女、太监嚯啷啷的来了,画妃仓惶跪下,就听一个女人冷冷道,起来吧。那声音很像以前叔父用金刚钻削切石块,锐而尖,听得人心上发毛。画妃起身,垂着眼皮,尤不敢抬头,见眼前金黄色绣着龙凤的烟霞罗,逶迤拖地金丝织锦纱裙,辉煌绚烂,冷不防却被一根冰冷的手指抬了下巴,一抬头与皇后对了眼神,淡而薄的眸子,满是鄙夷与愤怒,但是浅浅,一眼可看透,画妃心一下定了下来,淡定自若与皇后应对。
皇后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响,冷笑道,“哀家听说你承欢殿里有不明身份的男人出入,特来查个清楚。”
画妃沉着道,“一定是有人看花了眼,臣妾这里并没什么男人。除非你们说的是小德子公公。”画妃直视皇后,看她的脸倏然变色,咬牙道,“给我搜!”太监、宫女一时涌入,将承欢殿掀得狼籍一片,什么也没搜出来,禀告皇后,皇后脸色却愈加难看,发狠道,“你胆敢对哀家不敬,入宫这么久从来没拜见过哀家,骄横若此,着实该打。”画妃几乎笑出来,这皇后蛮勇非常,简直不讲道理,然而笑形刚显,正被皇后捉了表情,愈加愤怒,“你还敢嘲笑哀家,来人,掌嘴!”画妃还待争辩,已被人按住跪在地上,一个老嬷嬷拿了掌嘴的木板,狠狠敲在脸上,只几下,半边脸红肿,嘴角血流不止,画妃痛得跪在地上起不来,直到皇后消了气,洋洋得意复又说笑着远去了,才被跪在一旁的飞红和小德子急急扶起来,画妃的脸已经不成样子,飞红痛心至极,扶着画妃到了床上,着人拿了水和药,为她敷脸,一边不住说,“您看您,早我说该去拜见皇后,如今被她抓了把柄,再有,在宫里谁都不敢言形于色,您怎么心里想着面上就露了出来呢,太沉不住气,这以后在宫中要吃大亏的。”
画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呆呆看着上面,初始是痛得有点迷糊了,这会儿心里静了下来,竟想明白了一些事,宫中险恶远非自己想象,哪怕呆在承欢殿一步不出,想远离是非,也会有人欺负上门来,看来还是自己原先想法天真了,从此后,若要在宫中活下去,再不能像从前那般绵软畏怯了,反倒要多添些主动。她脑子里涌出无数念头,连明凯悄声过来,满身心痛握住她的手都未察觉,最后不耐烦抽了手一翻身,背冲着明凯,飞红冲明凯使眼色,明凯只好随着小德子悄悄退下,他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一眼躺在软红香榻上的画妃,只有冷冷的背影,终成一座永远无法翻越的山,他们从此山南水北了。
日头渐渐沉了,一抹血色残阳渗入窗中,画妃在这暮色中灰冷冷地躺着,画妃这样默默躺着几个时辰了,飞红在一旁伺候,心里发急,但是画妃就是不理她,她只好招呼几个小宫女收拾承欢殿,忽然听得画妃淡淡道,别收拾了,后日皇上就要修道出关,他必来此处,让他自己看看好了。
飞红听了这话,一下松了口气,画妃总算想明白了,她必会有所行动,飞红暗喜,
果然,皇上一见承欢殿污杂糟乱的样子,画妃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不由又惊又怒又怜。他急忙过去,刚坐在床边,画妃忽然坐起,哭着扑入他怀中,飞红在一旁却轻笑。
画妃早做足了功课,头发虽松散,却是让飞红精心梳了几遍的,松松歪在一边,脸上画了极淡的妆,既看得憔悴,更是清丽脱俗,她这样一扑入怀,暖香绵软,她扑得又恰到好处,不过如飞蝶戏露,轻盈醉人,皇上不提防撞得满身香浓软玉,又是闭关禁欲许久,登时醉得神迷,轻轻拍她安慰,手却渐渐抚在她身上,发觉她只披了薄纱,肌理如腻隐隐绰绰,飞红一笑,示意小德子二人悄悄退下。
皇上手游走得更乱,渐渐入了纱罗锦衣里,触着梦了千百回的肌肤,越发觉得如在梦里,她却贴上去,还做委屈,毫不似引诱,如金蛇,温腻缠住他,不知是她进入了他的身体,还是他进入她的,朦胧迷怅。
画姬,真是你!皇帝在极绚烂处却是泪眼,我等了千百年等到你。画妃却是清冷讪笑,所谓皇帝,也不过普通肉身的一个男人罢了,无非年纪稍长,皮肉略谢了。
只这一回合,画妃已远远占了上风。
皇帝在承欢殿呆了几日,才去上朝,宫里已是沸扬。皇帝又命宫中命妇,带画妃逐宫拜见。
这日晴好,几抹极淡的云浮在天际,融融如雪,和风拂拂,画妃来宫中这一年多,却从未领略过宫中胜境,这一路迤逦,觉得心旷神怡。不知穿过几个雕工精美朱红漆的极宽阔的游廊抄手,才到一处园子,香泥细草,桃花粉白,花瓣润透,日光如金,轻轻点在上面,亮的一闪一闪,不过寻常桃花,却如仙境奇葩,远看去一大片,蒸腾如霞,走进去,香气清淡,又如雪挂枝头,不时落下一片片桃花,正如莹洁的雪花,画妃静静地走在其中,不由想,若能悄悄寂寂在这林中走到死也不错。
但是桃花林子很快走过了,来到皇后的上阳殿。皇后正在殿里呵斥几个宫女,看画妃拜见,白她一眼,懒懒道,起来吧。画妃笑吟吟地站起来,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客气话,皇后奇怪扫她一眼,暗想那日那样桀骜,今日这样恭顺,可见是被打怕了,不由欢喜起来,随意挥挥手,赶苍蝇一般拂了出去。
画妃一路笑着出去,与飞红对视,可见飞红教她的多么正确。这后宫就是这么回事,大家明明心里恨得彼此要死,面上却比谁都亲热,比亲姊妹还热烈。画妃笑得几乎要流泪。
从上阳殿出来,往明珠殿去,见金妃。金妃的殿内极煌丽,漆朱金的窗牖,金丝锦的纱帐,绣着大团金牡丹的帷幕层层重重,在金色日光下明灭的叠叠金山,刻镂在紫金的檀木屏障上,转过这无数耀眼迷离的金,才见到金妃与谢贞丽几个绣女轻声说绣,见了画妃来,立刻起了身微笑还礼,华贵端凝,丰颐高淮,她开口声音平稳温柔,也冠冕堂皇地说了一番,礼节周全,一丝不错,也毫不带感情,正如两国外交,谨慎细致,又无情无意,画妃偶得一刻偷偷观察金妃,发现她也正若无其事观察自己,两人眼神不期一对,金妃眸如深海,不知深浅,画妃登时觉得自己被看透,心上微微一凉,不自然别过脸,金妃却自若非常,依然款款叙礼。
出了明珠殿,画妃觉得微微出了汗,想起一早飞红的话,金妃是极厉害的角色,尤其金妃的父亲是当朝左丞相贾仁轩,权可倾国。
一路往仙居殿去见玉妃,早听说玉妃人如玉,又爱玉,是皇帝最宠的妃子,还未到仙居殿,就听笙轻簧暖,玉笛清越,听得人迷离惝恍,远远见仙居殿便觉得云谲波诡,恍若仙宫。进了园子,才见亭子上几个女子吹乐清唱,一个宫女过去禀报,一个女子站了起来,慢慢下来,逶迤拖地白色宫缎素雪绢云形千水裙,手挽银丝白芍薄雾纱,幽柔清沏,头上只插了一支凝脂白玉的双飞蝶,镂雪为肤,秋色横波,惹人娇怜的尖尖小脸,娇喘点点。她见了画妃,也没多的表情,略略点头,横了她一眼,转身回去,揽起白色玉笛,继续吹笛。画妃一笑,缓缓退出,与飞红走在前头低声密语,玉妃也就仗着皇帝宠,看来也没什么要紧。
走了大半日,画妃也有点累了,想回承欢殿休息,飞红又劝道,“只剩最后的飞霜殿了,兰妃你今儿若不见,却见了其他几位,又得落了口实,况且兰妃又是是非最多的,万万不可。”画妃只得勉强撑着去见她。
还在飞霜殿外,就听见里面笑声桀桀。刚进了殿里,一个娇小的女人火似的一团出来,石榴红的长裙曳地,头上的一对仙鹤簪子,都镶满了红宝石,热烈地一把抓着画妃的手,格格笑道,“哎哟,早听说来了个神仙似的妹妹,让我看看。”画妃措不及防,惊慌失措,看着自己的手被一双十指丹寇的玉手扣住,仿佛以前跟人打架,被人一把扣住脉门,心念稍动,这个女人不会懂功夫,来试探我吧。再见那女人极丰艳圆润,娇红欲滴的双唇,口吐红莲,眉心和眼角也都描着精致的红梅,一双风情眼正上下打量自己,忙赔笑道,“真是让姐姐笑话了。”
兰妃捂嘴轻笑,“妹妹来,我这正有几样外国进贡的干果,皇上前儿刚赏我的,你尝尝。”画妃被一力拖着,按在桌前,只好勉强笑着抓起几颗瓜子嗑起来,兰妃的话就滔滔不绝地来了,把宫里几个妃子夫人点评了个遍,金妃最有心计,人最坏,玉妃仗着皇帝最宠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皇后就是蛮勇点,画夫人极谄媚,总之众人都不是好鸟,只有她不争不挣,平淡度日,皇帝才喜欢她,云云,讲了半个时辰,画妃听得呆住了,那颗瓜子始终搁在嘴里,都不及嗑一下,更谈不上插话,末了,兰妃一句话总结,“妹妹,我们这样投缘,你留下来晚饭,我们继续聊。”画妃才忽然惊醒过来,连忙把嘴里的瓜子拿出来,急急道,“叨扰姐姐大半日了,实在不应该,妹妹还是回去了。”兰妃拖住她的手死活要留,画妃又拼命挣开她的手极力推辞,二人竟像打架似的,画妃亏了有几分功夫,好容易才逃脱了,落荒而逃。
一路上对飞红讲起这段惊心动魄的初始,两个人大笑不止,飞红笑道,“兰妃原本是皇后的陪嫁宫女,偶然一次被皇上幸了,有了身孕,就升做了妃子,恰好皇后一直没有子嗣,这个小王子就过继给了皇后,但是一直在飞霜殿里养着。”
“咦,可我听着,觉得她与皇后的关系并不太好啊。”
“咳,娘娘,你懂什么,我在这宫中呆了快十年了,什么掌故不知道,这兰妃最是非,她的话十句能信一句就不错,你快别当真了。”这时日头渐渐西沉,她们正穿过皇后上阳殿前的桃林,说笑不已,迎头却碰上洪啸,她们两个只顾谈得投入,不提防画妃几乎与洪啸碰了个对头,画妃唬了一跳,却见洪啸极镇定地笑看她,知道他必是故意的,又想起前几日梦中情形,心中一跳。洪啸并不施礼,也不退后,迫近画妃,笑道,“还往宫外逃吗?”
画妃立时挂下脸来,冷冷道,“我得多谢洪将军送我回宫。”他们两个僵在当地,都不肯退让,堵死了道路,最后洪啸哂笑,一闪身,让了条路,但是他又不肯多让出路来,画妃只好挨着他的衣边蹭过去,她分明觉得她过去那一刹那,洪啸饱满地吸了口气,好像在吸敛她身上的气息,心里慌乱极了,又有些羞恼。
走了好一阵子,回头看,发现洪啸一直望着她,慌忙转过头,低低对飞红道,这个洪啸将军是怎么样的人,好生奇怪。
飞红抿嘴笑道,看你二人刚才神色,以前认识吧。飞红又不再多追问,只说道,这洪将军是洪皇后的弟弟,皇上的表弟,掌握着天下兵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极傲慢,脸硬心冷,不过很疼惜他这个姐姐,不是洪将军的话,皇后早被废了呢。不过这洪将军也是个痴情的人,据说他多年前有个挚爱的女人,跟人跑了,他到处找她,并且立誓不再娶,啧啧,你不知道,他原是都城里有名的美男子,当年都城里多少姑娘爱着他呢,只可惜,他太痴情了,你没看见他总爱穿的那件旧的墨绿色的袍子啊,据说就是那个姑娘给缝的,他总穿的。飞红絮絮说着,神情竟然极为神往,画妃看得惊奇,听着这些,心中不由又是一阵跳,奇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呢?
她们两个回去,皇上已经在承欢殿里等了,问了问画妃白天见几个宫嫔的情形,画妃刚说几句,皇帝已经抓起她的手,放在两手里揉搓,又把她拉过来放在膝上,山珍海味摆上来,皇帝就喂她一口,自己一口,画妃曲意昵就,心里却觉得空乏乏的无聊,倒想起一桩事来,搂着皇帝的脖子,甜软道,皇上,臣妾自入了宫,十分想念哥哥和叔父,他们在宫外生活艰苦,皇上你也要照应照应他们啊。
皇上大笑道,这个是当然的,只是你不早说,过几日你让他们进宫,朕要见一见,好决定封赏什么。
再说几句,皇帝已抱起她往香榻去了,她身子婉转灵动的像条蛇,曲意迎合奉承,心中却叹声气,又来了。皇上俯身上去,上上下下的动,画妃却想着,自己在宫中势单力薄,是需要扶植些自己的力量,不提防一下被皇帝弄得十分疼,差点叫出来,却及时警醒,变为颤悠悠的几声呻吟,倒似十分享受。
夜里画妃睡不宁,觉得跌在空寂的旷野里,有个男人的声音不断地叫着,“清明,清明”,她骇然狂叫,我不是清明,不是清明,不要叫了,你认错了!”那个声音叹了口气,道,“你不认得你自己了?那你是谁?”
是啊,我是谁,她这样一想,觉得脚下一软,又跌了下去,立时惊醒过来,觉得冷汗涔涔,身上绵软无力,才发现皇帝躺在旁边睡得沉沉,她微欠起身来,于黑暗中模糊看了看皇帝的面容,才觉得陌生,心中有一时骇异了片刻,这个男人是谁呢,我是在哪里呢?渐渐清醒过来,不由又是惘然,这人居然是我的夫君,一生一世要相守的人,如此陌生!
她轻轻翻身下床,只披了单薄的素色锦衣,赤了脚在滑腻如镜的银砖地上慢慢游走,她还记得第一次进承欢殿,是为了偷传说中的那件宝物,那件宝物当时若得手了,这会子早已出宫了。月色从窗中渗入,她觉得墨黑的地上自己的脚竟似初夏的嫩藕,反射着澄澄月色,脚下的地板乌墨发亮,越发衬得那双脚如玉般可爱,她不由低下去,抚住自己的脚,冰凉沁骨,她身子蜷着,全似在抱着自己,这世上有谁会真心真意地抱着自己呢?也只有自己吧,她苦笑。
大概几日后,兰妃来拜访她,虽然飞红一再警告她此人不堪,她却一点也听不进去,漠漠深宫中,也就兰妃对她如此热情吧。兰妃一如既往,坐下就是是非,又向画妃蜚短流长地说了半日话,才走了。画妃觉得她大约同自己一样,都十分寂寞,才会这样吧。
兰妃连着来了几日,言谈也愈来愈私密,有时说到自己极伤心事时,还抹点泪,牵连得画妃也十分感伤。
“我也知道,这宫里没人看得起我,我不过出身贫苦农家,只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丫头,大家都不待我当人看。你没看见那玉妃,从来都不拿正眼看我。”
画妃也就安慰她,“我看她对谁都是那样的,可能性子就很高傲,倒不一定是针对你。”
“哼,还有金妃,别看她见了我客客气气,可是她骨子里最瞧不起我,我都知道。”
画妃又安慰她道可能金妃家境高贵,有时说话太客气了,让人生分罢了。
兰妃抹着几点泪,忽然又拉起画妃的手,情牵神动,极为关切道,“妹妹,我一见你就知道你心地纯良,我们以后在宫中做对好姐妹吧,你有什么心事可就对我说说罢了,千万别对别人说,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别人只想害你。”
画妃触了心事,不由幽幽叹了几声,兰妃立刻凑过来,火上添油,“妹妹似乎也有无限伤心事,可对我说说吧。”
画妃不由得叹气道,“我不过才入宫几日,觉得还是宫外的生活快活。”兰妃立刻不迭道,“对,对,我也觉得还是宫外生活快活自在啊”她的话一时勾起了画妃无数心事,忽然想一吐为快,飞红却突然过来笑吟吟道,“娘娘,您家的叔父、哥哥已经进京了,这几日等着您召见呢。”
画妃十分诧异飞红这话,完全是句废话,这个消息她昨日就知道了,只是这半月皇上十分忙碌,没有时间接见他们,才没唤他们进宫,她看飞红一眼,飞红笑吟吟向她使个眼色,兰妃已经凑过来,热情追问,“怎么,妹妹还有哥哥和叔叔啊,他们现在都在干什么,是哪里人……”
好容易送走了兰妃,飞红对画妃笑道,“您今儿差点犯大错。”画妃心内不痛快,冷笑道,“飞红,你也不要总是以小人之心忖度别人,我就不信,这深宫中没一个好人,我看兰妃也就是嘴快点,你也不用看她跟你同是宫女出身,如今飞上枝头做凤凰,就这样不甘心,跟着众人作践她。”飞红抿嘴一笑,不再多说,低头退下去做事。
不几日,云爱就急急来承欢殿找画妃,一见她也顾不得礼仪,一把拉她过来,低声叱骂,“你这个妮子,我前阵子病了,就忘记了告诉你这件事,结果你这件事就犯了,你说,你跟兰妃说了什么?”
画妃十分茫然,想来想去,真是什么都没说啊。
“咳,现在兰妃到处跟人说,一说你的家世低贱,再说你说皇后、金妃、玉妃都怎样怎样不好,甚至说宫里呆不下去想出宫,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你疯了吗?好在兰妃的口碑一向不好,大家也是半信不信的。”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我刚来她对我也是极热切的,我也对她说了些知心话,结果我自己都不知怎的,被皇上冷落了好一阵子。后来才知道是她做的鬼。”
画妃大吃一惊,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本是夏初温暖的时节,身上却细细密密出了冷汗,觉得一阵阵的恶心,眩晕得想栽倒。
人心险恶,居然是这样!
晚间皇上又过来吃饭,他们正吃着,皇上忽然淡淡道,宫里是非多,以后有什么话直接对他说,不要随便跟别人说。画妃心中一凛,嘴里那口饭就冻在口中,冰冷冷的,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好容易咽下了,一块冰坨子泠泠地到了胃里,全身都冰冷,再看皇帝,神色平常,只略微有些肃然,还在慢慢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