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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杯酒戈矛 ...

  •   夏日晴空,明艳非常,御苑池里的小荷,粉嫩待开,婷婷净净,在似碧玉大盘的叶上,鲜妍摇曳,翡绿上一抹雪白,再上了一点绯粉,清雅怡人。明凯和明言已步履匆匆,走到此,也不由放慢了步子。明言已十分得意,觑着明凯,低低道,“怎样,一切都在我们计划中,虽然如今我们被封的职位只是虚职,到底是进了一大步。”明凯不说话,看着池里的芙蓉娇嫩可人,一阵阵清汀水气清郁而来,心里一动,想到当年的清明。
      明言已看明凯不说话,看着芙蓉发怔,心道,这小子到底是对那丫头动了情了,明凯有的是才华,只是太过优柔寡断,感情用事,不是帝王之才。这样想着,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宫女,笑吟吟叫道,明大哥。
      明凯一抬眼,见是贞丽,十分意外,惊讶道,“谢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贞丽嘴巴微微一嘟,道,“明大哥,不是让你叫我贞丽么,这样多见外,我听说你们今日来宫里受封,一直等在这里的。”
      明凯尴尬笑笑,“那你有什么事吗?”
      贞丽脸微微发红,“我前几日听说你要进宫见皇上受封赏,特意绣了这件汗巾。”她递过来,是一帕白色素锦,绣着荷花间戏水的鹤鸟,绣法精巧,颜色鲜艳,竟是件绣中精品,细看就知道费了很多心思,因为带着体温,极温热,。
      明凯犹犹豫豫接了过来,强笑道,多谢谢姑娘了。
      贞丽飞他一眼,娇嗔道,明大哥,你又忘了。明凯讪讪说笑几句,就匆匆别了贞丽往宫外去了,明言已只得快走几步跟上明凯,笑道,“这谢姑娘显然对你有意,这姑娘实在不错,家世背景极好,倒是门好姻亲。”
      明凯只做听不见,还是往外走,明言已由贞丽忽然想到画妃,又说起来:“今日见了那丫头,觉得她神情气色与以前大不相同,有了凌厉之气,不知道是药物作用还是心境起了变化,总之今后要想把她控制在手中,这药就必不可少,一定要让她对这药极为依赖,她从此才能乖乖听我们的话,不会一脚把我们踢开。”
      明凯心里升了一股苦气,他也觉察出了她的变化,她不是清明、不是明雪,她慢慢变化,至于变成什么样,无从知道。明凯在叔父絮絮的过程中,早已下定了决心,他要偷偷另行配药,找出法子来救她。“清明,我要救你。”明凯心中默念。
      他们两个再无话,各怀心事匆匆赶路,即将出宫时,迎面却来了一队羽林军。明凯和明言已往路旁一闪,让出道路,一个人从马上下来,神态极为倨傲,缓缓冲他们走来,明凯随意一瞥,见那人眼角有块青色疤痕,忽然僵住了,洪啸!
      他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但是洪啸却盯住他,微笑着一步步走来,他的心陡地急速跳了几下,极力镇定,脸上一脸漠然,只做不认识。洪啸走得近了,冲他们微微点点头,道,“可是新封的左羽林御监明凯吗?我听说我这羽林军中很快添一员猛将了。”
      明凯心里大惊,手心里全是汗,强作镇定拱手笑道,“正是小人,阁下是哪位?”旁边有人道,“此乃当今镇国大将军洪啸,因为要在京中为母守孝三年,现为羽林军统领大将军。”明凯立刻跪下拜见,“小人拜见洪将军。”
      洪啸立时笑了,轻轻扶起明凯,手却重重按在他的两臂上,力道极大,眼神迫住明凯,笑着问道,“听说你是画贵妃的哥哥,你们长得倒几分相似呢。”
      明凯实际是被洪啸按住,但是假作不知,还笑道,“靠着裙带关系,惭愧,惭愧了。”这一来一往外人只觉得普通寒暄,其实已经走了一个回合的较量了。
      洪啸又与明凯客气几句,但是眼如凶鹰,来来回回在明凯的脸上找着破绽。
      等明凯走远了,洪啸还盯着他的背影,半晌才道,“胡四,我们找画贵妃的家人这么几个月都找不到,他们终于还是憋不住露面了,给我好好查查他们的底细,看看他们怎么会和清明在一起。”
      洪啸满腹心事,要查出当年清明出走一事的真相,还要细细考虑军务上的种种事情,近日因为要庆祝皇帝四十寿诞,各国使节带着朝贺贡品进宫,羽林军的值守任务十分繁重,洪啸也十分小心,这种时候极易出乱子,护卫工作不能有丝毫差池。
      他还在想,远远听见有笑声,看见宫妃们跟着皇帝往这边走来,料想是皇上带着妃嫔们到御苑池赏荷了,往旁边一闪,恭侯一旁。人群近了,他见皇帝一个人在前,兰妃挽着洪皇后,金妃并着玉妃,都在说笑赏荷,只有一个画妃落了单,一个人在后面。
      无论有多少人,他还是于人群中一眼看见她,因为她永远是那么让他难忘。她走得极慵懒,又很不经心,妆扮极简单,月青的单丝罗长裙轻软随意曳在地上,扫来扫去。她的脸,就是池中初夏嫩荷,莹白上一点绯粉,正与那一池芙蓉交相辉映,她有些郁郁,双眸盈盈若水,无限含愁,眼波只是一撩,洪啸心中已是卜卜狂跳,滔天惊浪了。是她,我的清明,当年在山中,你为我疗伤,就是这个样,真是一丝也未变。她一个人落寞在后游走,看似众人都在故意冷落她,那时洪啸有一刻觉得心内狂莽难抑,心痛难忍,他想不顾一切冲过去,一把抱起起她来,带她到天涯海角,让她复归是他魂牵梦绕的那一个人,洪啸浑身抖起来,几乎要行动了,忽然见皇帝回身大步走到画妃面前,微笑拉起她的手,而画妃也微笑挽住皇帝。洪啸的身子一下冻住,人倏然清醒。她,已经不属于我了。他心中深刻醒悟,百骸俱焚,化了一颗痴心,如烟如尘的飘渺在空中。
      他们在离洪啸不远的地方就拐了弯,绕着御苑池往另一边去,大家都走得极不舒服,因为本想齐齐冷落画妃,让皇帝看看她人缘怎样的差,不想惹得皇帝特意去陪她,反给她长了脸,众人心中俱是不快。但是皇后、金妃、兰妃三个又想到玉妃擅宠六宫那么久,总算来了新人,夺了她的锋芒,对她也是种莫大的打击,不由心中又一阵快意,众人都偷眼看玉妃,见她再不说一句话,脸色难看至极,心中都道,你也有今天,于是又大声说笑起来。
      皇帝寿诞之日,宫中大庆,显仁宫大殿上,皇帝和洪皇后坐在上首,几个贵妃坐在下首,朝中要臣显贵、朝贡使节坐在两旁。画妃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庆典,觉得十分新奇。殿内华贵轩昂,雕梁画栋,俱为紫檀香木,装饰着缕花龙涎香,墙壁俱镶嵌剔透白玉,又用金丝作画,做成华贵金龙屏风,摆在各处。千百宫灯,玲珑流转,殿内一时起了万千异彩,又以澄金为主,幻彩迷离,直让人疑是在仙宫。
      皇帝、皇后坐紫檀御榻,外施金妆雕木云龙,高高如在云端,身侧放着雕龙金鼎,熏着冉冉龙涎香,他们二人高贵圣华,氤氲云气之中,画妃本觉得他们日常只若常人,这会儿看来直叫人生敬,可见人是被圣器捧为圣人的。
      皇帝微微一笑,起了个手势,殿内音乐堂皇大奏,他忽然道,“画妃,上来坐,坐到朕这边。”画妃还在金碧辉煌之中迷醉,一时没听清,觉得大概听错了,彷徨不敢站起来,皇帝又说一次,画妃猛然惊醒,见到皇帝在高处冲她微笑,画妃惊喜交加,又想到殿上百人众目睽睽,一时紧张得浑身簌簌,慢慢而去,一级一级,走得极为小心,殿上无数眼睛默默盯着她往前走,往高走,她的心跳得异常,觉得那段路十分长,长到马上要紧张跌倒,皇帝右边赐了一张紫檀小榻,画妃走了很久,才过去坐上,心境稍微平息。
      她坐在上边往下看,一下觉得有点目眩神晕,生了错觉,觉得底下的人竟然微如蝼蚁,都往上崇敬仰望,她心里一时恍惚,咿呀嗟叹,谁想到我也有这样一天,俯视众生,她如坐云端,十分忘我。底下密密的眼睛,爱恨交织,犹如箭雨,恨不能将画妃通身戳个百孔千疮。
      这个座位往年都是玉妃的,今年易了主人,皇后面带微笑,金妃轻轻点头,兰妃捂着嘴笑,玉妃坐在当地,指甲都要陷进身前的紫檀木小桌里,指甲上丹寇鲜艳欲滴,就似新鲜流淌的一滴血。
      朝中要臣按次序向皇上奉献寿诞之礼,高声颂念寿诞祝辞。左丞相贾仁轩献上红色巨型珊瑚一座,镇国大将军洪啸献上象牙雕龙凤齐天一幅,御史大夫白锡爵乃玉妃之兄,献上安南国夜明珠一颗,等到左羽林御监明凯献礼时,只见他只端了一个长方形木盘,上面蒙着一块红色长丝绸,明凯微笑道,“愿陛下福寿齐天,我给陛下唯一片欢乐耳。”说着,掀起长丝绸,盘子上空空如也,众人一声惊讶,不知道他要作何行动,画妃十分紧张,明凯献礼之事从未曾与她商量,今天这一招不知唱的哪出。
      明凯从容将红丝绸又覆上,双手在空中似是施法摩来摩去,忽然一掀,一只毛色绚烂的鹦鹉正在里面扑腾翅膀,旋即飞上明凯肩膀,嘴里嘎嘎叫着,“祝皇上洪福齐天,万寿无疆。”众人一愣,皇上却鼓掌大笑,当下命人下去取了鹦鹉,众人也立时欢笑鼓掌叫好,明凯微微点头,神气清俊,复回座位,画妃看得满心欢喜,不由暗暗想道,唉,天下才华出众的还能有几人能出他之上?
      朝中要臣献礼完毕,高公公又一声宣,皇后、贵妃献寿礼,画妃初始还因为明凯的匠心独运,博了大彩,满心欢喜,还在津津有味欣赏各地珍玩贺礼,待到听皇后、贵妃献礼,一下慌得动不了,这本应是皇后提前着人通知各宫的,可是画妃偏偏没人通知,她没有预备任何寿礼,乍听得这个信儿,不啻一声惊雷,几乎被劈焦了,要从坐榻上一头跌下来。
      她脑子转过无数念头,急急焦焦,只在想该怎么办,要不假装晕过去,又或者干脆直言宫中没通知到她,她不知此事,脑子一时转了百千个念头,但都注定要在第一次亮相的盛大场合狠狠地丢一次丑了。她不由看了下明凯,发现他正直盯着她,他看到她看他,立时不察觉地做了个手势,这个手势只有他们二人可懂,那是一个极难的舞蹈,明凯叫它“倾国天下”舞,明凯是示意她去跳这个舞以做寿礼。当初明凯教她这个舞,两人不知吵过多少次架,现在她只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学这个舞。
      别人都送礼,我跳舞,这个,像话吗?画妃没经过这些阵势,心中十分拿不准,迟疑不定。(以下为10.10以后)

      后宫献礼,洪皇后命兰妃亲自呈上一个长方形紫檀木的盘子,上面覆盖着一块红绸,大家都伸着颈子看,洪皇后款款揭了那红绸,红绸渐渐退,银白如月华的光芒渐渐升,先如镂细,渐若群星聚拢,最后为辉煌的一片银海,殿上人都看得目不转睛,纷纷猜这是什么,却见洪皇后于光芒中捧出的是一把宝剑,皇帝大喜,捧过来细细摩挲,大笑道,“知我心,皇后你呀。这是失传很久的赤银云剑,朕一直渴慕非常。”说罢哈哈大笑,竟是欢喜不已,众人都想,皇后到底高明,皇上行伍出身,一向最爱收藏兵器,这个礼物真是妙极。洪皇后得意非常,洋洋地看了洪啸一眼,心道,到底啸儿会办事。洪啸面上只有微微喜色,依旧沉静。
      众人议论纷纷,半响平静下来,金妃才慢慢起身,莲步轻移,行云流水般往皇帝前去献礼,她走得端庄雍容,裙裾一丝不乱,行礼、献辞,委婉从容,轻软甜美,众人都听得心旷神怡,想到难怪宫里常传金妃最有统摄六宫、母仪天下之风,今日见了,果真不同凡响。金妃一双芊芊玉手,轻轻颤出一幅半人高的绣品,座下有的人不由自主直起身子,看个究竟。
      画妃本就惴惴,见了皇后的宝剑,更加紧张,这会子定睛看着金妃的绣品,觉得胸口如大锤闷擂,咚咚直响。那绣品竟然是双面异绣的乱锦绣针法。
      看得正面时是几支木芙蓉花,已然惊呆。那几只芙蓉慵懒娇艳,正似日光渐褪,花影摇曳时的色度渐变幻化,如霞似蔚,晕起人间奇色,再看背面,简直要惊呼一声了,居然是美人群舞,美人裙裾翩然,已要出了画来,舞在当地。
      皇帝惊叹之至,不由拍手叫了声好,金妃微笑道,“臣妾知道皇上一直想破解承欢殿那幅画,苦于不成,如今机缘巧合,臣妾驽钝,勉强破解了全部失传的针法,望为皇上解忧。”
      “好,好个女解忧,你就是朕的女解忧,又送朕一件失传之物。”皇帝大喜过望,兴奋之至。金妃微笑,缓缓退回,卑谦恭敬,竟无一丝波澜。洪皇后满脸不悦,又无可奈何,金妃一向机智灵妙,远在众宫之上。兰妃恨恨撇嘴,玉妃却冷冷哼了一声,画妃只有瞪着眼睛兀自发呆恐慌。贾仁轩捻须微笑,看着金妃,不住点头。
      众人还在惊叹喧哗一片时,乐声已响,众人慢慢静下。
      “浮浮辉辉赤赤,五云瑞祥月华新。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清音妙婉,随笛声清越而来,玉妃先是吹着一支白玉笛领着一队乐女徐徐而来,琵琶、五弦、箜篌、筝、箫、笛、笙,鼓按着乐谱方位跌宕起伏,一时台殿清虚,玉妃啭喉一唱,响传九陌,忽而又转,脉脉而下,听得人如痴如醉,一时以为在太虚遨游,神魂俱栗。珠玉落盘,初时急急,渐渐柔缓,终于式微,最末一颗如泉水滴银盘,戛然而止,席上静了片刻,掌声雷动。

      皇帝神情迷醉,玉妃已傲然玉立,骄矜道,“这是臣妾收集整理编排的失传之曲《天下倾国》。”言罢即缓缓退回。皇帝抚掌长叹,“朕有生之年能再听到这失传近百年的曲子,真是幸事,幸事!”
      殿上嘈杂,众人感叹一回,议论不已。半晌,才想起还有一名新晋的贵妃未献礼,齐齐把目光转向画妃。
      画妃待听到这个曲子,惊喜万分,暗暗道天助我也。心里默念了一遍舞步,温习了一遍舞容,心内已然十分镇定了,她款款道,“臣妾粗陋,几位姐姐的礼物甚为名贵,臣妾惟有此舞,《天下倾国》。”
      她言毕,却不料殿内大乱。
      一个外国使节本喝得半醉,猛击案几道,这“天下倾国”是失传百年的舞蹈,据说堪为天下奇舞,当今世上无人能舞……
      他还未说完,旁边的一个捻着胡须颤颤道,若是今日能一睹此舞风采,老朽不枉活这大半辈子。殿里服侍的太监、宫女也小声嘈切,伸着脖子要看,殿里乱成一片,众人都兴奋莫名。连皇后并几个贵妃都好奇起来,盯着画妃一举一动。
      画妃却转向玉妃陪笑道,“还望借姐姐一用。”显见是还想让玉妃带众宫女演奏此曲,玉妃却冷哼一声,慢慢端起茶碗,轻轻吹起上面的沫子来。正为难间,明凯出来躬身道,“皇上,这个曲子微臣也懂一些,那就微臣来为画贵妃伴奏,只是要暂借玉妃笛子一用。”玉妃脸登时僵了,皇帝却不迭地应道,好,好,那你快去取笛子,快为朕表演此舞。玉妃啪地摔出笛子,一言不发。
      画妃转向明凯,她看他一眼,豁然明白了明凯当年为何教她此舞。明凯竟是苦心塑造她,令她今日出人头地,她心里翻涌非常。
      殿里倏然极静,连呼吸都清晰可闻,众人有的伸头,有的踮脚,撑着桌子往前伸,或者拄着旁边人的肩头抬身子,神情专注急切。
      笛声忽然响起,众人先吃一惊,这笛声听着倒比玉妃的还精妙动人,明凯驻立殿中,纤长的手抚着玉笛,玉笛又贴着如玉的脸庞,又如风过水面,里面月影忽动,摇曳生姿,似神仙般的金玉儿郎。画妃已然翩然跃起,她长长的腰带一头已经紧紧缠在明凯腰上,另一头高高远远将她甩出,一朵妖丽芙蓉在空中轰然怒放,众人啊的一声,再说不出话来,原来,原来这个舞,竟是在天上舞的!
      天下倾国,居然是仙葩争艳,众人仰头,如望璀璨星空,只不过星都作花的形状,梅、兰、荷正自幽香颦婷,又繁繁复复,抽出无数锦丽,又似芙蓉,或若牡丹,花中一倾国倾城,巧笑嫣然的,就是画妃。众人不由都砰然心动,心中流光电舞,魂灵俱飞,绝色佳人,风华绝代。
      皇帝居然热泪盈眶,天下倾国,天下倾国,今日朕得的都是天下失传,堪可倾国的宝物呢,画姬,我的画姬,得你,朕何等幸运。得你,朕才觉得自己是鲜灵灵的活着。
      洪啸在众人中,已是震惊得无法动弹,有一刻,他觉得缚住她的是自己,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们彼此微笑,她的气息在牵挂彼此的绵长白锦上流转,清明,清明,这个是你吗,这个不是你,我为什么完全不认得你了,洪啸向她狂叫,然而她笑而不答,把头转向明凯,然后他分明看到眉目深情的是明凯与画妃,只有他能参透他们两个的秘密。
      洪啸心魔日盛,无论你是谁,清明抑或画妃,不重要了,不重要了,我只要得到你对我的那一抹深情,无论什么手段。
      他们两个却在深情微笑,明凯与清明,这时他们只觉得世界熄灭,只有他们两个,霎时岁月澄明通透在此停滞,他二人看彼此清清楚楚。她用舞问,他用笛答。
      明凯,你可知道。
      清明,我都晓得。
      他助她海阔天空起舞,又用自己的全部分量牢牢在地上撑住她,好不至于舞得太高失了方向,跌落下来。她随笛声在他身边飘舞流过,又缠绕她,看他如玉眉目,温暖微笑,他们一时近了,她又被借力抛出,一时又远了。
      这舞长得天长地久,舞毕犹自余音袅袅在殿上回荡,殿里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他们两个还在怔怔望着彼此,众人怔怔望着他们,却在想着自己,当年年少,某时某刻,忽然心动的刹那,直如悠悠乎乎坠入锦花堆中,浓绿重红匝匝垂下来,馥郁沁人晕成香雾,托着人往下轻轻飘,当时的少年郎懵懂而笑,对着花影叠曳出的那个情人的剪影。

      这一日显仁殿上群臣尽欢,直到二更还歌舞喧天,皇帝喝得大醉,一力揽着画妃,又给明凯在座下赐了位子,他又喝一杯甜酒,眼神更加迷醉,忽然道,“啸儿,你来。”洪啸也喝个不停,苦上加苦,他想醉死人间,明日一睁眼,只剩他和清明。他忽听得皇帝叫他的名字,摇摇晃晃上了殿,面红头胀,大笑道,皇上叫啸儿何事?
      皇后平素见弟弟从来沉静,深藏不露,今日如此癫狂失态,大吃一惊,直向他使眼色。皇帝见他这样却大为快活,他日常觉得他这个表弟深沉似海,城府极深,他很难看透,一直颇为忌惮,今天见他忽然露了些真性情,倒觉得亲近许多。
      皇帝一把拉过洪啸,另一手里还揽着画妃,笑道,你们都是朕至亲的人,来,明凯你也过来,你们三个今日结为义兄妹!
      他们三个,画妃、明凯、洪啸,始料不及,大吃一惊,酒醒了一半,站在当地,面面相觑,颇为尴尬。洪啸却很快大笑道,“好,好,我们三个今日由皇上见证,结为义兄弟、姐妹。”他心里却生着别的幻觉,觉得他坐在皇帝的位子揽着画妃,而皇帝与明凯竟似陈年薄绢的单薄纸影,他手指轻弹,就裂碎纷纷,化为烟尘。他于是又开怀大笑,显得欢天喜地,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众人清醒或半醉,听得此话,心内都九曲十八弯了,洪啸乃当朝重将,掌握天下兵马大权,皇上特意拉了画妃兄妹与其联盟,众妃都无此待遇,可见画妃此后将受宠到何地步,一股新势力要起来了,不可小觑。众人有的心中想着如何结识巴结明凯,有的却在想如何除掉画妃。

      皇帝的寿诞之宴震动京城,参加过的朝臣回去后纷纷大讲当天所见,推为人生奇观,尤其是当日画贵妃所舞《天下倾国》一时成为街头巷议焦点,市井百姓纷纷传说画贵妃来历,越传越离谱。皇帝龙颜大悦,在承欢殿醉宿几日没有上朝,朝野震动,因为皇帝这些年一直勤于理政,对后宫之事不太在意,所立的妃嫔也不过三个,即使那几年专宠玉妃,也从未连续几晚宿歇过,更不要说不上朝连日宿歇在某一宫。
      朝中右谏议大夫上书,直陈皇帝此事不妥,却俱被贾仁轩压了下去,他知道右谏议大夫与白锡爵乃为一党,白锡爵不过借着这个讽谏的事由帮他妹妹夺回皇帝的恩宠,他心中暗喜,金妃虽然后宫名声甚响,但是争奈皇帝一直偏爱玉妃,而白锡爵一党一直借皇上对玉妃的宠幸扩大政治势力,筹划玉妃作皇后之事,这会子忽然杀出个画妃,正是好时机来削弱白锡爵的势力。贾仁轩筹划得甚好,金妃做了皇后,他的外孙是长孙,极有可能成为太子,他几日深思熟虑,百般思量。这日被金妃召见进宫,便想与女儿商量此事。他行过礼,恭恭敬敬候在一旁,金妃端坐着,本来要说些事情,忽然起了淡淡的忧伤,她的父亲这些年老了许多,干瘦的身材越显得枯瘦,两鬓都斑白,贾仁轩的头发本来极工整的拢在帽子里,偏有一缕苍白的头发飘在外边,金妃很想下来帮他整理,刚要欠起身又觉得不妥,她眼睛看着微微抖动的白发不由发怔,贾仁轩干咳一声,慢慢说道,“娘娘,现在正是我们出手的大好时间,以前怕玉妃,现在可以借着画妃的势力打击她,再灭掉画妃,画妃毕竟根基甚浅。还有,你不是破解了皇上苦寻的那幅绣画针法吗,你要乘胜再进,夺得皇帝欢心。”
      金妃半晌不语,复又沉沉道,“你想让我联合画妃?”她起身望向窗外,一个小小少年在浓荫下的一个淡绿色的光斑中举着一枚美玉端详,他格格笑起来,金妃也微笑,她想应该绣这一幅,心里一阵温暖。回了身,轻轻点头,柔声道,“最近皇上到我这里过了一次夜,彻夜谈了那幅画,皇上让我负责重绣那幅画,我明日就要去承欢殿,承接那幅画。”贾仁轩听得微笑起来,不住点头,他也望向窗外,看着他的外孙,眼睛不由发亮,好像盯着稀世珍宝。
      第二日傍晚,金妃往承欢殿去,很远就听见欢闹喧嚣声,进去了才发现皇帝跟画妃坐在凉亭上,笑闹一团,十几个伶人,装扮古怪,在亭下正演一出谐戏,皇帝衣服半敞,正半倚在画妃怀中,金妃从未见过皇帝这样开怀肆意,登时呆在当地,皇帝也见金妃来,立时觉得颇不自然,慢慢从画妃怀里起来,端了端身形,脸上又渐渐装上端肃严整的笑容,向金妃微微点头道,“爱妃,你来了。”随即挥挥手,伶人即退下。
      画妃发髻松散,却不在意,只冲自己笑笑。金妃立刻一丝不苟地回礼,轻柔微笑,心内却陡地苍凉,皇帝几时和自己这样欢乐过,若是有一天,有人能让她这样欢喜肆意,她将是何等快乐。
      她这样想着,画姬却远远打量她,暗暗倾羡金妃的仪态万方,雍容大气,皇帝携了她的手领着金妃往承欢殿去,她眼角偷瞄金妃,见她仍在微笑,仪容华贵,自己也不由走路微微端起来,皇帝略有察觉,微微皱眉,他想起了承欢殿里的画姬,被囚在画中的终身挚爱,她是何等肆意洒脱的。
      承欢殿里潮暗,宫人点了两颗夜明珠,登时亮起来,高公公早就手里捧着一个楠木长盒候在那里,所有的人都退出承欢殿,只有他们四个人。高公公小心翼翼地打开楠木盒子,轻轻取出一轴画卷,慢慢抖开,画姬与金妃都瞪大眼睛看着,画卷缓缓延展而下,蓦地,两人的喉咙都似被扼住,窒息欲亡。
      怎么会,画姬按住胸口,怎么会,这幅让她命运突变,她与明凯苦寻不得的画,怎么会这样。
      那画上分明是一个美人。淡紫色的罗纱轻裹着一段风流纵横的玉体,似有微风轻拂,那罗衫即将飞舞而逝,身后竹风微动,轻轻摇起她的一抹微笑,又似乎若有所思,她望向众人,眸中若水初动,轻灵俏皮,不羁放荡。金妃瞪着画上美人的脸,几乎惊骇而叫,眉目居然与画妃一模一样,怎么会,她心中劈了个焦雷。
      画姬如坠深渊,望着这个与她一模一样,然而又完全不同的女人,你是谁?她问她,却见她冲自己微笑起来,极俏皮地眨了眨眼,画姬再无力支持,软软跌坐在地上,怎么会这样?
      画姬一路地跌下去,漫长的时光在身边悠悠流转,她见明凯从身边微笑过去,洪将军迤逦而来又走,她却还在跌下去,终于似乎时间尽头,她却触了渊底,软而湿的地。她倒清醒起来,见空阔地上一座孤堡,建筑极宏阔,却孤寂萧条,只有一个小小的木门,画姬悄悄进去,视线昏暗起来,勉强看见许多房间错落在堡里,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她十分迷茫,走了许久,穿过无数个房间,如穿梭在一片茂林中,心中却越来越糊涂,景致也不甚清晰了,只是往前走,循着心中的一条路,走到最后一间房间,门却开着,却看见一个女子,裸着身子,斜披着紫色罗衫,正捧着一匹白玉做的奔马细细端详,听得有人来,只随意扫过一眼,她们彼此一见,一摸一样,如在照镜子,彼此到不惊讶,互相端详起来。
      “你是谁,怎么会到我这里?”
      “你又是谁?我们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我被困在画中了。”
      那女人说着,微笑起身一步步往画姬走,画姬却忽然怕了,她转身逃了,一脚下去却是深渊,她又一路跌下去,拼命尖叫,这一叫,蓦地惊醒了过来,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漏声在暗夜里簌簌,仿佛某个人的轻声絮语,就是那个画中的女人,承欢殿的女主人,她低低密语,画姬惊魂未定,想竖起耳朵听,又听不清楚。飞红早奔了过来,扶住她,轻轻擦她头上的汗。
      “飞红,这是怎么了?”
      “娘娘,今儿你们在殿里看一幅画,结果你晕倒了,皇上就带着画和金妃去了明珠殿过夜,说是有要事相商。娘娘,那画上究竟有什么,你看了就惊厥晕倒。”
      画姬一时觉得十分无力,身上软得没有一丝气力,微微摇头,就不再说话,飞红只好又扶她躺在床上,放下帐子。画姬在帐中却再无眠,只是反复想着,为什么,为什么那幅画,画上的女人居然与自己长得一摸一样。
      有件事却想通了,难怪,难怪皇帝对自己一见钟情,皇帝必是极爱画上的女人,所以才会对自己恩宠若此,他不是爱我,是因为忘不了她。画姬心里却是一沉,泛起一些苦涩,即使她从来没有爱过皇帝,也期望皇帝是爱她的,哪知,她不过是另一个女人的替身。
      我终究是没人爱的,她绝望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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