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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越郡国(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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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的风流气不知是几时兴起的,又不知过去多少朝代,澎绅河里的水也不知洗了多少佳丽的胭脂。澎绅这人,据说要追究到远古,是个出了名的善人。他的后代们传承下来,分作两支,一姓彭,一姓申,各自占了东西两坊数十条里坊,同族聚居。这些坊巷里都是民宅,有富的,有贫的,因着得天独厚,鱼肥稻香,苏越粮熟,天下丰足,米总是有吃的。所以富也不欺贫,贫也不仇富,相处得和乐融融。
有外乡的官员来上任,青帘子官轿一步三摇抬进来,富家的管事媳妇,贫家的针线女儿,都站到台门上来看热闹。两列官差不懂规矩,还在喊“回避!肃静!”,男人女人都笑了。一个怀抱孙儿的祖母嘀咕:“倷嗒来格芝麻官绿豆官?当倷呢勿曾看见过皇帝唻?噢哟,皇帝倒是来过格,勿要忘记特,伊从倷呢门口头逃,吓得裤子啊落特格!”
围观的人又一齐笑了,轿子里的官在一片哄笑声中钻出来,问当地官吏,这人在说甚么?
官吏也在笑,笑成了大红脸,听见官老爷特地来请教他,忙正了正脸色,改学官话:“回老爷的话,那老婆子在问,大人您是何方人士?”
官老爷乐了,捋须笑道:“本官祖籍京城,清平元年的进士,这次调来本地当父母官。”
一旁的人更乐了,相互挤眉弄眼,私下说这官一看就是个戆头,连话都听不明白,能指望他断甚么案子?一个个说说笑笑,旁若无人,眼见着热闹也看完了,就该回去起灶头生炉火。要说夜路不好走,但夜饭总要吃,人总得吃饱了,才有力气逗这憨官玩。
其实老妇那句话,半是戏弄,半是讥讽,“哪里来的芝麻绿豆官啊?你当我们没有见过世面?我们连皇帝都见过!皇帝来我们这儿的时候,是屁滚尿流逃命的!”
这皇帝,说的是前朝的皇帝。前朝定都越州,立国不足三十年,就为本朝取代。再往前,前朝的前朝,也是定都越州,立国五十余年。再往前,更少了,才二十来年。再前,一甲子,再前,百年,再前,五十年……越州是在这一半的烽烟战火,与一半的楼台烟雨中屹立的。皇帝是甚么?皇帝总坐在皇城里,平常不出来,只作威作福的时候出来,要么就是逃亡了才出来。皇宫是甚么?皇宫是一拨人来,将前一拨人赶走的烟花地,迎来送往,谁使得动枪杆,谁就好住进去。这时候的国姓又姓甚么了?谁知道呢?不过是过个两代就要换的东西,谁要去记它?还不如留心记记,自家小儿几个月断了奶,几个月起不用尿布,几个月开始矣矣牙牙叫娘亲。
数百年来,越州这寸土地上,光阴荏苒,沧海桑田。废弃的六部衙门被一间间拆去,换作菜田,从北门通往宫殿的御街被一石石移走,改作店肆。铜钱不知换过几种通宝,因为每个皇帝都爱改年号讨兆头。太庙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只有城外翠山上的帝王陵,一座一座埋起来,每人一园松柏,树下一个土馒头,馒头只增不减。
越州城的规制已大变样了,但人们还是把城北正中那座不再巍峨的宫殿叫皇城,其实那是越郡国郡王的王邸。斩妖台的名字也沿袭下来,改成一大片的作坊群,木作、蜡作、竹作、篾作、瓦作、砖作……正中的石板过道前,卖国求荣的奸贼腰斩像卧在那里,来游访的他乡人都要绕这来看一看,指指戳戳:“祸国妖孽,该斩!”
本乡人见惯了,哼着小调路过,回他一句:“短命皇爷都没了,还管他龟孙子?”
日落日出,晨钟暮鼓,从遥远的来处传来,再飘去遥远的归处。从遗音变作市声,从高雅转而世俗,旧时王谢堂前的飞燕,落在如今寻常百姓家的屋檐上,照样衔来绿枝,啄来新泥,筑它们的窝,育它们的子。
越苒就是在这样又鼎沸又没落的地方长大的。沾惹的都是市井烟火,这里没有人在怀古,没有人在幽思,没有人在悲国悲民。国有甚么可悲的呢?谁去计较那个!最要紧的是当前要过日子。送走老的,拉扯大小的,到了年纪,男的娶妻,女的嫁郎。买卖人做生意,读书人求功名。衣食真父母,顶戴假青天。每一辈人都在这样过,后一辈的人还要继续过下去。
一艘画舫停在碧波湖上,福宪问越苒:“比京里怎样?”
窗都开着,越苒就倚在窗边:“各有气象罢。”指着岸上那些转折曲绕,不是坊市就是巷子,哪里是震泽,哪里是隐秀,哪里是明溪,名字里都是山水诗意。
福宪细细看过,说:“到底是不一样的。此地有王气,却无王道,所以建业不长。”
大抵北边来的人都要取笑这点,越苒听了,也没说甚么。福宪漫不经心继续问着,越苒挑着有趣的慢慢作答:望金门至百花林,不过十余里,脚程快的话,来得及去看桃,眼下正是酿桃蜜的时候;偏往另一头,到鹤丘上,半山是竹,半山是桂;东门外河桥南的是樱桃圃,还未到时节,等结了子,满枝满串都是玛瑙;流萤池西北又有石榴园,一摘下果,剥出来的都是珊瑚珠……
福宪笑道:“哦,这些京里也都有,每年下头都会进贡上来。”
越苒淡淡道:“咱们越州的物事虽粗鄙些,却都是自足用的,不拿去换银子。”
福宪听明白了。南边人有他们的底气在,扎根于一个富字,与一个足字。富,便是说家有闲银,足,便是说物产丰盛。有银两在,太平年使得出手,有物产在,饥荒年填得饱肚。所以南朝多是富贵公子,惯于吟风弄月,跃马扬刀与他们是无缘的。但若因此小看他们,那就错了。多少南迁的王室避难于此,东山再发?还不是因为这里有钱粮作底气?
底气二字,在福宪心中生根了:“蓬莱那边也是这样罢?都是锦绣一般的好地方,谁舍得将自家土里的产出,平白送给蛮荒之地的人?”
又绕回登州行的目的,船上的女官都在留神听。她们从长安到登州,碰过一回壁,多少通透些登州人的意思。要挟制登州,先要摆布得了越州。越州才是东南一隅的王都,福宪说它仍有王气在,就是这个道理。
北地尚武,而且越往西北,此风更甚,到北蛮西夷,遍地都是勇猛之士。东南崇文,少争斗,多心眼,齐鲁有鱼盐,燕赵有枣栗,越国的丝绸,楚国的漆器。这些繁荣都是气,可以用来拥戴他们的王。春秋时不是有个这样的说法?吕不韦问他父亲,老老实实垦荒种田,能回报多少?至多十倍。那做一名商贾,贩卖珠玉金银,游走于权贵人身边,能赚多少?至少百倍。那要是成就一位帝王的霸业呢?这就不可计数了,是福泽子孙的大事呢!
有王气在,就有蛰伏的机遇,王道总有失道的一天,伺机而动,恰合福宪的心意,简直是一段机缘。福宪对越州,对登州,对这周边的一大块区域都更有兴致了。
福宪一点一点从越苒口中套有关越州的话。越苒的回复是拐弯抹角的,正是女子们一贯的旁门左道。谈来谈去,谈的都是他们越家的家事。这姓氏也是通古的,又有王侯气。其实越州城里哪个姓没出过公侯将相?皇帝都数不清几个了,何况公侯?市井里穿行的哪里是走卒贩夫?他们可都是落魄王孙!
越苒说到骄傲处,矜持与自得就不免显露。福宪笑了笑:“本就没有贵贱之分。若是我祖上没这坐天下的福分,我算甚么长公主?我也不过芸芸众生里的一人,早早就嫁个本分的老实男人,耕几块薄田,养一窝小鸡,自在得很!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去黄沙深处,也不用跟如今这样,管这些登州啊越州的破事。”
众女不敢接口,相顾失色,福宪枕着靠垫,挪腾舒坦了,笑说:“这有甚么可忌讳的?”又问越苒:“你娘就准你出来应试了?也不说给你找个好人家?”
越苒就开始说起越州读书人家的习气。女儿都是娇养,闺中授业原是一时兴起,之后逐渐推广,念诗的有,学画的有,与琴棋作伴。这些都是怡情养性的根源,也就是所谓底子。有底子在,以后女红针线就有依傍了,绣出来的绣品不比一般绣工针下的死物,闺中的刺绣都是活生生的!
福宪点头:“原是为女儿培养心性用的,但到底本性难移,在理。我当小姑娘的时候,也爱摆弄绣花针,谁夸我一句帕子绣得好,鞋头扎得好,比夸我长得好还高兴。”
诸女一起捂着绢帕在笑,越苒不笑,继续说:“到底是各家人家学的不一样,各人资质又不同,领悟也不一样。诗书言志,明理,论道,有它独有的讲究。有些女子学过辞赋,就沉溺下去了,以为这才是风致,其实那不过是俗情!越州城里能吟唱的媳妇女儿不下千百,但能通四书,晓百家,作得起文章的,能有数十就不错了。”
福宪却道:“天下读诗书的秀才书生何止千万,再算上祖上积德的荫生,皇帝赏赐的恩生,这群人三年一殿试,进士及第登龙门的,每届不足百人。”她温柔地看越苒,眼中全是赞许之意:“你很好,很好。”
越苒起身行了个揖礼:“谢长公主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