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越郡国(二) ...

  •   福宪阖上眼假寐,暗自盘算。座下还有人在问越苒,家中人可有替她订下哪位夫婿,是哪家的公子。越苒照例是不卑不亢,按照她叙述的调子,缓缓道来。

      她出生的那天有贵人临门,却是个不可为外人道的贵人。父亲怕这人是前朝遗祸,不敢收留,祖母却另有一番见识,说谁家祖上不逢难,若都没有人出手相助,天地间还能有你我安生?坚持开门迎客。客人是个穿莲青斗篷的少妇,仅带了一个老哑仆,雇了一马一车。车停在天井里,马被牵去马厩吃草,少妇本来不肯进屋叨扰,后来听见越苒她娘生产时的哭嚎,才有所动容,往她房里迈步。

      说来也奇,这少妇一抬脚,越苒她娘的嚎声就弱了,等她走到房门口,里头婴孩已呱呱落地,正惊天动地一般哭着。少妇推门进去,点着越苒的额头,说了句:“何等的好际会,看你能有怎样造化了。”凤仙花染过的指甲戳在越苒的眉心,至今还留下一粒红痣。

      越苒撩开遮眉勒,让女官们看她的痣,果然是正心一点,宛若朱砂,又似红豆,端丽可爱。

      越苒套上眉勒,再往下说。这段奇遇亦幻亦真,那一夜,追兵在巷里巷外不知剿了多少回,上他们家门也有数次,每次都因忌讳她娘房里刚见过血光,男人不便进入,这才令那妇人逃过一劫。妇人从袖中摸出一串珠子,粒粒漆黑,跟点了墨一样,要她祖母收下,算作谢仪。祖母从未见过这等好物,知道拿在手上是烫手的,不敢要,只说借了贵人吉言,给新下地的这丫头添了福,已很是知足了。妇人一笑,也不坚持,捱过夜就走了。

      有人忍不住问:“你再没有见过这位夫人?她到底长甚么样,点你一点,就真点石成金,把你点成探花了!”

      越苒摇头:“再没有了,家里人也都盼她再来。倒不是为着贪图报恩,只是我娘说,生平从未见过那样眉目雅丽的,整个人像是从画上走下来。”

      福宪掀了掀眼皮,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还是闭上。

      越苒又在一板一眼地说,自小家中就当她男孩儿养,且是养精致男孩的养法,一边好吃好穿,含嘴里怕化,一边诗赋道统,错一字到夫子跟前挨十下手心。请的夫子是个山阴老儒,花甲年纪,姓初,名号不详,她只管叫他初先生。初先生不开塾学,他自己就是个四方游学的人,在各地听道讲道。“先生这人古怪刁钻,说的话都是走偏锋的,有些道理,书上学不到,他那里有;可有些道理,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他却偏要倒过来解释。这个毛病很愁人。”

      旁听人皆大笑,福宪闭目听着,也会心微笑,心想,小姑娘你才是真正的有眼不识泰山。

      那边绕来绕去,九曲十八弯,越苒终于说到提亲之事了。一个是余杭一户书香人家的公子,已是贡生了,资质天分,据说都是上上人选;一个是东海上出航远洋的行商,曾经受过越苒祖父的提携,如今生意做大了,家财已万贯,诚心来聘,起誓说绝不纳小。父亲说前者好,知根知底,母亲说后者强,知疼知热。祖母却是一个都不同意,一直说,再等等,再等等。越苒哪个都不喜,于是更加紧念书,一心要寻另一条出路。

      众女都叹遗憾:“多好的两个公子,真是可惜了!怪你们命里没缘。”

      越苒不以为然道:“要论学问,我不差他们甚么,欠的只是功名。要说金银,我一向不爱钗环首饰,未必瞧得起阿堵物。所谓男子,不一定要允文允武,出将入相,这些都是俗名。更不用说日进斗金,铜臭满身,我见了都腌臜。”

      从她方才一揖一拜中,从她平素郑重恭敬中,福宪都能看得出越苒是别有风骨的人。听她话里透得是对那两个男人的不屑,不由暗笑,要这世上哪个少年都瞧不入眼,那才是真愁人的事。

      福宪闭着眼问她:“那你能看得上哪样的?”

      越苒一扬下巴:“文者,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武者,笑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将者,匈奴未灭不言家;相者,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福宪大笑:“你推崇的是隐士,仰慕的是游侠,憧憬的将军英年早逝,青眼有加的相国为奸臣所谗?”

      越苒却是再正不过的颜色:“公主,这是臣的心里话。”

      福宪睁开眼,定睛看眼前这人,宝蓝色织金缕的圆领衫,一条白璧腰带,没有扎方巾,额头上裹的是盘金绣抹额,戴一顶西番莲花样多重瓣小圆帽,花式繁复,镶珠坠玉,分明她就是个漂亮的少年郎!再一想,她不正是扮作少年模样,带着诗词文章到长公主府上来投卷的么?

      福宪道:“你胸怀大志,我也有心给你机遇。”屏退左右,双手一击掌,叫人捧出三只金彩辉煌的拜匣,接口处三把小金锁,里面应该各附一张拜帖。

      福宪问越苒:“你猜猜,这些匣子里的东西是谁给的?又是给谁的?”

      越苒便细看那三只匣,正中一只是填漆描金,两边一只是彩绘描金,一只是单色朱漆,形制大略相同,只中间那只有蟠龙云纹。

      越苒指着那匣子问福宪:“这是圣上赐下的?”

      福宪微微颔首,将那拜帖匣往一旁撇开,另两只更朝前推一推:“这两只,你能猜中其中一只,我便将那张拜帖上要探访的人交付与你。”

      越苒知道这是福宪的试炼,不敢大意,凝神看过,细细斟酌,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那只朱漆匣,可是尚书大人托给长公主的?”

      福宪一愣,自言自语道:“这可真是好际会,好造化了。”堆起笑容:“说对了一半。”越苒忙求教她,福宪笑道:“这只匣子是老镇公备下的。”说着,取了钥匙来开启盒盖,将一张烫金拜帖展开,搁在越苒案前:“再猜,送往何人居所?”

      越苒不接,粗粗望去,果真是镇国公的名刺。连福宪都要用他的名号,才请得动,才能见着的贵人,是谁?越苒沉吟道:“退隐已久的老定公?”

      福宪纾出一口长气,将整只匣子都交给她:“正是。定公那里,得由你来斡旋。”又说:“你倒真是一员福将。”

      越苒赶紧跪着接过,见福宪又在反复推敲着另外两只拜匣,好奇问:“长公主,臣实在猜不出那一只里是……”

      福宪用手拍了拍越苒猜出的那只皇帝御赐匣:“这里头是一封信,我要将这封信送到越王或是越妃跟前。”

      越苒哦了一声:“家事?国事?”

      福宪道:“两者兼有。”

      越苒不敢多话,只好怔怔地看剩下那只。匣上绘的是风起云涌图样,没有花鸟,也没有鸾凤,更没有龙纹蟠螭纹,看不出送匣与接匣人的身份。黄杨木的底子,上了嵌螺钿漆,戗了金粉银粉,薄薄的一层。

      越苒心下不服气,将朝中人都想过一遍,与这越郡国有干系的不知几何,都是盘根错节的。但既要与福宪交好,又得有头有脸,且拜访的人还得是这一行的关键——越苒突然想到一事,脱口而出:“难道是皇后娘娘?……不对,皇后与越妃并不交好……是太后!”话出口,就意识到太过张扬,顿时紫涨了脸。

      福宪头一次见她天真未泯的模样,也不禁笑了:“你实在是太过聪明!我还真料不到你竟能这样聪明!”

      越苒嗫嚅两声,扭过头去。福宪将那匣中的一只拜帖绣夹拈了出来,给越苒看过,是翠蓝色的绫面,护身符一般大小,平金绣法,绣的是红莲与红菱。蓝底红花本是极艳俗的款样,映在越苒眼中,却不知为何要打一个突,不知究竟记起了甚么要紧事。

      福宪道:“这里面的东西,要交给我妹妹荣宪。”她看越苒懵然不觉,不禁笑道:“你还小呢,没听说过我皇妹有多厉害。……是,有多厉害,我至今不敢领教……”越苒错愕看她,福宪深深陷在回忆中,整个人像是寐过去了,画舫上岑寂一片,湖上岑寂一片,只听得到远处鸟雀归返时的扑棱声响。

      福宪眯着眼,忽然说:“三张帖子,三家人,当下要愁的,是该先去哪一处?”

      越苒也不好问寻荣宪公主有甚么见教,只待改天另找可靠的人去探听这中间的秘闻。她心下将越王与定公作一比较,“善张网者引其纲,不一一摄万目而后得,则是劳而难,引其纲而鱼已囊矣”。可见纲举目张是至关,定公是纲,越王才是目,越苒肯定道:“该先往定公处。”

      福宪问:“何以见得?”

      越苒实话实说:“老定公说得上的话,公主你未必能。越王能听得进定公的话,公主的话却未必能。公主虽是奉陛下之命而来,但此地到底天高皇帝远,陛下的圣旨传到这里,通常变作一纸空文,张贴在城门内外砖墙上,百姓路过,未必能看它一眼。”

      福宪沉声道:“说下去。”

      越苒再大胆,有些话却也未必敢说了,只能道:“只要官心向民,为民谋财,百姓才不会问官从哪处派来,是皇帝派的,还是藩王派的,有甚么分别?毕竟这里都是世外之民哪!”起承转合,周而复始,一个圈画完,话题最终还是回到起始点。越苒在说,福宪还没有能与越王相抗的底气。

      福宪明白,这里的郡王不怕她,这里的王太后不怕她,这里的民不怕她,这里的官更不怕她。汪相的败退不是没有缘由的,他与薛伯都是败在这整一州郡,全民百官的底气下。福宪沉吟,现今她有甚么底,有甚么气,可以压得住越妃与越王这两条地头蛇呢?也罢,暂且先争取支援,明日一早,访定公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越郡国(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