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梁陌

20、（二十）

　　夜深沉
　　（二十）
　　韩双白心头一惊，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了看楼梯。
　　赵秉先见他意外又有些迷惑的样子，思忖了片刻，说：“要不，您现在上去，赶着云老板还在，央他说几句好话，怕是还有点效果。”
　　韩双白倒真听进耳去了，于是就请赵秉先再多帮帮忙，领他去佐藤的办公室。
　　两个人走上二楼，不时有些穿着军装的日本人来来往往，都用探究而警惕的眼神盯着他们，赵秉先一路问好奉承，最后在二楼尽头的一间办公室外停下了。他在门外站住了，对着韩双白做了个手势，这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等里头传了话出来，才推开门，弓着腰对里头说几句日本话。
　　佐藤的声音更加清楚地传来，这次他说的是中文，腔调仍然很奇怪，但准确无误地说出了“请进”两个字。
　　韩双白身子有些发颤，似乎因为湿漉漉的衣服一直裹在身上，冷得受不了了。但是他仍然挺了挺腰，走进房间。
　　出乎韩双白的意料，佐藤的办公室竟布置得如同中国传统文人的书房，几案书柜博古架都是货真价实的老古董，来客坐的也是明式紫檀玫瑰椅。书桌上头摆着一盆兰草，后头墙上挂着条幅，角落里甚至还有只铜香炉。
　　韩双白愣了片刻，见一身土黄色军服的佐藤站起来，一时还回不过神，就跟看见一幅秀美的山水画中突然冒出了一只狼似的。
　　“韩先生，”佐藤从书桌后绕到他面前，指着椅子：“真是欢迎，没有想到您会来，劲松君刚好也在。您请坐。”
　　云香袖就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他从赵秉先通报开始就有些吃惊，见韩双白进来也赶紧起身。
　　韩双白向佐藤问了声好，又跟云香袖打了招呼。云香袖今天还是穿着西装衬衫，就是没有打领带，头发抹了些发油，梳得很整齐。
　　佐藤见他浑身都湿漉漉的，赶紧让赵秉先去泡一壶热茶过来，又用担心的口气说：“韩先生最好是脱下湿衣服，尽管是夏天，这样穿着也很容易着凉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韩双白还来不及回答，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看看，说来就来。”云香袖笑了笑，帮着韩双白将外头这件儿去了，又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给他穿。
　　韩双白客气了一通，拗不过，只得将外衫除去，披上了云香袖的西装。
　　带着体温的衣服让韩双白感觉道一阵舒服，隐约还有些香气，倒颇想摩登青年们用的古龙水。韩双白心中有些异样，连带着苍白的面孔也多了些血色。
　　赵秉先很快回来了，为韩双白端上一杯热茶，又被佐藤命令出去了。
　　韩双白在椅子上坐下来，旁边正是云香袖，佐藤昭则干脆端了另外一把椅子过来，就坐在他们对面，并笑道：“今天天气虽然坏，然而却也有好事，我这里还很少有朋友回来拜访呢。”
　　韩双白勉强笑了笑，云香袖却不客气：“佐藤君，宪兵队这样的地方，可不是适合朋友来的。你今天叫我来只怕也并不是为了叙旧；韩少爷过来的话，也不是为了跟咱们谈戏吧。”
　　佐藤笑起来，转向韩双白：“我和劲松君在之前才刚刚坐下不久，随便说了说在东京的事情。但是不知道韩先生来是为了什么？”
　　韩双白想着那个被关在地下室的牛子俊，一阵内疚冲得他胸口难受，即便是难以启齿，也憋着气开口问道：“其实也没别的事，就是前两天马副局长的案子，我舅父心中一直忧虑，又不好干涉调查，因为要避嫌，更不好来打听进展。我脸皮厚，是在坐立不安，就想来求佐藤少佐多少给个信儿，需要我们做什么的，还请尽管吩咐。”
　　佐藤昭笑了两声，虽然也算得上和颜悦色，可那身衣服总让人感觉有些阴沉。他起身来亲自为韩双白添了些热水，说道：“韩先生可以代我转达：这案子宪兵队一定会查清楚的，目前对于金处长，我们有着充分的信任，但是对于金处长周围是否有潜入的破坏分子就需要好好查清楚了。韩先生不必担心，大日本帝国对于金处长这样的友好人士是非常尊重的，绝不会让他失望。”
　　韩双白连连点头：“当然当然，佐藤少佐这样说，我自然是深信不疑的。皇军一贯明察秋毫，必不会冤枉好人的。”他话还没说完，便瞥见一旁的云香袖眉头微微皱起，一时间虽明知是刻意奉承的话，也禁不住有些面上发热。
　　佐藤倒没觉得不自在，又笑了笑：“我听说牛子俊先生和府上是世交，韩先生担心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目前这案子关系重大，还不能够轻易让牛少爷回去，总是得再找找线索的，否则万一耽搁了时间或是泄漏什么风声，回头还是会让金处长更难做的。”
　　他口气轻松，话里却没有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隐隐的还有些威慑。韩双白心中一凉，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这时候云香倒突然开了口：“佐藤君，这么说起来这几日禁了我们戏班的戏还算是客气的，我这里可得多谢了。”
　　韩双白转头看他，云香袖接着对他说：“哟，韩少爷还不知道的吧？上次那事儿喜莲班也脱不了干系的，如今戏给停了，都拘在大院里面呢，轻易不能出去。该搜的都搜过了，每个人都挨个儿问了话。我来佐藤君这里报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再说不清那半截龙套衣的事儿，估计我也该下去陪一陪牛少爷了。”
　　他这话说得熟稔，却也夹枪带棒的。韩双白不知道云香袖能踩到佐藤昭怎样的底线，所以也只好呆坐在一旁赔笑。
　　佐藤昭却没有生气，用平常的口吻说道：“劲松君这直来直去的脾气，和从前一模一样。可惜我身负重任，是绝对不能以私人感情论事的。马副局长的事情，莫名其妙出现的两件证据是非常奇怪的，所以必须查清楚。”
　　云香袖又道：“那衣服我已经说清楚，其实跟咱们班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拉我过来几次，我也只有这个话。”
　　佐藤昭戴着白手套，不紧不慢地在椅子扶手上敲打：“劲松君说的我当然是相信的，然而若真是凶手或者凶手的同伙丢下的，就有些值得思考了：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呢？他们的行刺计划跟戏班子有什么关系呢？或者说，他们为什么要留下这个东西，是借助了表演的机会，还是在故意给的暗示？即便劲松君和喜莲班对大日本帝国没有敌意，可是万一有人利用了劲松君呢？”
　　这一串问题虽然是佐藤对云香袖提的，可韩双白已经听得背后发毛，那冷汗不受控制地从额头冒出来，大脑深处一阵阵地发疼。
　　云香袖哼了一下，没有回答，佐藤昭看了一眼韩双白，关切地问道：“韩先生的脸色很难看，很难受吗？”
　　韩双白呻吟了一声：“啊……对不起，大概是淋了雨，还是给凉着了。”
　　云香袖伸过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按了一下脉门：“皮肤温度太低了，不对劲儿，估计再等会儿就要开始发烧了。得了，韩少爷，您就先别操心了，我送您回去吧。佐藤君，今天就不聊了，我反正不离开天津，你要问话我随叫随到。”
　　佐藤点点头：“很好，谢谢你，劲松君。接下来还会麻烦到你的。韩先生，请放心，如果有需要，我会再亲自拜会金处长的。”
　　韩双白打起精神又客套了两句，便被云香袖半搀半扶地走出了宪兵队的大门。
　　此刻雷雨已经过了最猛的时候，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炙热的空气已经完全被洗凉了，偶尔刮一阵风，倒非常地舒服。就是那地上的尘土全搅和成了泥浆，踩下去就脏了一脚不说，还给陷在里头难再提起来。
　　韩双白此刻感觉不到凉风的舒适，只感觉到浑身发冷，偏偏脑袋还昏昏沉沉的，伴随着隐约的疼痛。要不是云香袖紧紧地扶着，他都要摔倒在地了。
　　好容易等来一个黄包车，两人坐上去，韩双白之前憋着的一股劲儿都散了，身子软得像泥，呼出的气都开始发热了。云香袖又摸了一下他的头：“糟糕，这会儿热起来了，韩少爷，咱们先去瞧大夫吧？”
　　韩双白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云香袖连忙吩咐车夫往最近的医院去，那车夫见韩双白从宪兵队里出来，又这副模样，以为是遭了事儿的，跑得飞快。
　　韩双白把头靠在云香袖肩膀上，听见他在耳边说：“你怎么想到跑这里来？是要向佐藤求情吗？他那个人面软心硬，你说再多也没用……双白，你那边出了牛子俊出事，没别人了牵连了吧？”
　　韩双白费力地摇摇头。
　　云香袖长长地舒了口气：“那也算造化。这事儿深浅我测不了，但看着整个天津都有些紧了，恐怕干系大，现在就只求戏班子里的人都别砸了饭碗。”
　　韩双白头更加地疼了，他胡乱抓住了云香袖的手，死死捏住：“对不起……劲松……是我的错……”
　　他感觉云香袖似乎顿了一下，又才牢牢地反握住自己的手。“没事儿，”云香袖压低了声音，“你只要跟我说这件事你真没掺和，那佐藤怎么查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韩双白心头一紧：这个人为什么这么问呢？他只是随口问，还是在打探什么？或者……他其实是在帮佐藤昭在向自己提问。
　　韩双白的头疼得更厉害了，他只能在云香袖结实的肩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摇头，然后就紧紧滴闭着嘴再也不说话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