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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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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二十一)
韩双白平日里倒不是个体弱的人,虽然是文静了些,却不至于风吹了就倒。然而这些日子里,心思耗得太多,劳神又担忧,吃饭睡觉都不安稳,内里毕竟亏空了。今日白白淋了一身雨,又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在阴冷坐了许久,终于支撑不住。这病来得又快又猛,一下就将他整个人都烧糊涂了,话也说不了,四肢都没劲儿,瘫软得如同稀泥一般。
幸而云香袖在身边,又是个有计较的,连忙将他送到附近洋人开的一家医院里,在干干净净的病房里躺下了,又打了针药,静静地躺着。
约摸过了中午,韩双白终于睁开眼,回复了神智,然而眼前模糊,头上也好似压了一袋子沙似的沉重得不得了。他转过头,便看见云香袖坐在一旁,叠着腿,正翻看报纸。
韩双白想要开口,却只发出几个难听的单音,嗓子火烧火燎地痛。
云香袖见他醒来了,连忙收起报纸,扶着他坐起来,递上一杯温水。
“韩少爷,您可算醒了。”云香袖笑道,“足足睡了四个多小时呢。”
韩双白双手无力,只能就着杯口勉强喝了几口,好在云香袖也十分耐心,细细地服侍完毕了,又为他立起枕头来,让他好倚靠。
韩双白面上发热,哑着嗓子连连感谢:“莫非劲松一直在这里照料,真是辛苦了……也不知耽搁了你多少事了……”
云香袖佯怒道:“这般客气,莫非韩少爷仍不当我是朋友?”
韩双白虽遭了抢白,心里却高兴,忍不住笑起来。
云香袖为他拉了拉被角,说道:“大夫说你是重感冒引起的高烧,是来得及了点,不过只要降温了倒也无妨,只是需要好好吃几天药,静养一阵。之前忙着交钱买药办手续,没有来得及通知府上,现在请双白告知电话号码,我也好给老爷太太那边报个平安。”
韩双白忙点头道:“劲松说的是,这大半天的,舅舅和舅母肯定已经急了。就有劳你帮我挂个电话,等一下家里一定会派人来,劲松君也可以先回去休息了。”随即便说了号码。
云香袖笑道:“是了,我去去便回。双白也不要这么客气,等下我再来陪你说话。”
他起身往病房外走去,韩双白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或许是大病在身的缘故,一方面是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一方面却也为云香袖仗义体贴而高兴,既担忧牢中的牛子俊,估不准云香袖,却偏偏又对此人的照顾生发出一丝难言的欣慰来。
韩双白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回想与云香袖相识以来的种种,只觉得平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物:外表俊朗,内里却异常强硬;从事的行当被人轻贱,却孤傲不驯;原以为他粗鄙不文,却偏偏比寻常人念了更多书;看起来是安心唱戏的名角,却又与日本人关系微妙……这种种矛盾让韩双白猜不透,也加倍地放不下了。
若韩双白真是一个纨绔子弟倒不怕与他倾心相交,可他晓得自己身份特殊,只怕一个不慎别说是自己的性命,就是另外的人,也得给牵连进去。
他原本只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即便是勇敢无畏、机智聪慧,也还是有许多无法处理的问题,这时更无法理出头绪,只好放任自己一阵胡思乱想。
就在这一忽儿的空档之间,云香袖已经去了复回,告诉他已经打过电话去金家,为了替韩双白避祸,还特意先找的金彩琴,请她转告。金小姐心头焦急,差了贴身丫鬟惠珍和一个男仆过来照应了。
韩双白心中稍稍安稳了一些,又向云香袖道谢。那人却笑道:“这些小事双白恁地客气,今天也幸亏是我们撞见了,如果是你单独一人,可就不妙了。双白今天怎么会去日本人那里,莫非是为了牛家少爷?”
韩双白点点头:“子俊兄遭了难,彩琴很不放心,女孩子家的又不好抛头露面,只有我想办法托了人进去看一看。”
云香袖点头:“前段时间府上那案子,牵连可大了。”
韩双白心中难受,低声道:“正是,不单子俊兄受了苦刑,连云老板也被日本人怀疑上了。我听说莲喜班都不能登台了……”
云香袖叹了口气:“没法子,宪兵队和警察带了人来查抄了一通,然后贴了封条,行头都不能动了,而且佐藤又不时地传了去问话,哪儿还能演戏呢?好在我和舅舅倒积攒了些家底,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韩双白连忙说:“我……我也存了些钱,若劲松需要应急,只管拿去。”
云香袖哈哈大笑:“双白真是实诚君子,不用担心,既然挑班唱戏,那里敢没有点儿本钱,这几天来还不至于山穷水尽。若双白真是有心帮忙,倒是真应该想一想那倒霉的牛少爷了。”
他这话又若有似无地戳中了韩双白胸口,韩双白想起牛子俊的惨状,忍不住向云香袖问道:“劲松跟佐藤少佐既然是故交,不知道可否从旁劝说几句,子俊兄是我家世交的子弟,虽然脾气不太好,然而却绝不会动手杀人的,他一定是冤枉的。劲松若能让他在牢中少吃点苦头,我和彩琴,连带牛家,都要好好地谢谢你……”
他越说越觉得心中惭愧,声音也及渐渐地低下去了。
云香袖只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又从椅子上挪到了床沿,直凑到韩双白面前。韩双白还从未这么近地看他,心中一跳,忍不住就朝后微微一仰头。
云香袖却反而又靠过去几分,漆黑的眼珠直直地钉在韩双白脸上。
韩双白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才退下去的温度又升高了,不由得转过脸,结结巴巴地问:“劲松……莫非我提的要求……还是过分了……”
云香袖原本相貌俊美,然而收敛了笑容时,竟比平常显出更多刚毅来。他沉声说道:“双白,我与你虽相识时间不长,但毕竟是以朋友论交。我这个人性格乖僻,却从不做欺瞒朋友的勾当,我真心待你,也希望你如此待我。若韩少爷只当我是个玩意儿,表面示好,我也就算自己瞎了眼,转头走开,再不往来了。”
韩双白听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一通话,心中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却还是打起精神问道:“劲松的为人我素来是敬佩的,能与你做朋友感到荣幸的是我。只不过劲松方才为何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教我惶恐了。”
云香袖稍稍坐直身子,又微微一笑:“我有些事情要问,是想双白给我一个确实的答案。”
韩双白点点头:“劲松尽管问便是。”
云香袖低声说:“府上那一桩命案,为何会莫名地出现半截龙套衣?”
韩双白背后立刻冒出冷汗来,缩在薄被里的手捏成了拳头,只答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想不透,兴许是哪个仆人手脚不干净偷来的……也或是拿私物时不小心掉的……”这话说得敷衍,好在他大病中脸色本就难看,说话有气无力,即便是有些心虚也瞒过去了。
云香袖却皱眉道:“这东西害我们不轻,以往府上可见着?双白和彩琴小姐都听戏,没有收过戏班子里的东西回去?”
韩双白含糊道:“我是没有的,彩琴便是喜欢,也是旦角儿们的头面之类的……龙套衣绝不会有……”
云香袖点头:“这倒是在理。不过这衣服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们唱堂会这天出现了,偏偏又撞上命案,着实巧过了分。”
韩双白心中打鼓,口上却连连附和:“劲松说的极是……然而也保不定是个无关紧要的……”
云香袖冷笑一声:“即便当真无关紧要,如今日本人看来就是要紧得很了!况且我们已经给牵连进去了,真有没有关系都得脱层皮。要教我说,丢这龙套衣的人,其心可诛。”
他的语气让韩双白如坐针毡,却偏偏还不敢多露一丝难受出来。云香袖瞧不出他心思,反而追问:“双白,你给我句实话,这衣服你心头有没有底?”
韩双白连忙摇头:“劲松……这是什么意思?”
云香袖答道:“佐藤现在还能给我个好脸色,只因为他知道我的脾气,什么国事军事我是不管的,我这人眼皮子浅,就知道唱好自己的戏,保着我舅舅和那个戏班。但这龙套衣的来龙去脉若说不清楚,我们始终在日本人那里挂着号,保不齐哪天就要当了替死鬼。我虽没出息,然而既然祸事烧上身来,总是要自保的,如果双白真知道什么,还要请救我们一救。”
韩双白的冷汗都爬上了额头,想拍着胸脯满口答应,却怎样也做不到那般地没心没肺,只嗫嚅着说了声“好”。
云香袖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笑,那脸上的冷硬便顿时冰消了。他掏出手巾来为韩双白拭去额头上的汗,赔罪道:“我真是该死了,明知双白就是为府上的事惹出今天这场病来,还喋喋不休让你劳神。双白可千万地宽宥我这自私自利之心,江湖跑久了,总是多做小人才能活得平安。”
韩双白听他说得轻松,联想到之前听的他那些点滴身世,也明白由贵入贫的人情冷暖最是伤心的,不由得难过。而一想到自己所设下的局终于还是利用了他,更是内疚。他虽不悔自己所做的事,却也有愧于无辜者。一想到这许多,他仍不住胸口一痛,又咳嗽起来。
云香袖连忙让他喝了口水重新躺下,掖住被角:“不说话了,双白还是先歇着,捂一捂汗吧。”韩双白却从被中伸出手来,抓着他的手不放。
云香袖问道:“怎么?是哪里不舒服?”
韩双白点点头,双眼有些湿润。
“那我找大夫去,双白暂且忍一忍。”
然而韩双白却摇头,更用力地拉住他:“别……用不着的,劲松……你陪我再待一会儿吧,我就是……想这么静一会儿。”
云香袖恍然道:“好好,都说人病了脾气与平日里不同,想不到双白也如此,真有趣。”
说罢他又是一笑,看在韩双白眼里真有说不出的风流,然而这神情却不如之前那般地只让他心头愉悦,反而多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