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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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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由于寒潮来袭,天空的浮云让惨淡的阳光更加阴晴不定。中央公园里绿树成荫,稀稀拉拉的游客散布在草坪上和小道间。
彬妮打发贝蒂去买点吃的,她想先找到他。独自,静静地,远远看看他。湖畔边有一小簇人忙活着,就好像平时在外面看到的拍摄婚纱摄影一般。彬妮的心脏开始快速跳动,她扶住边上的一棵老树,轻轻靠在树干边上,默默地,努力让自己耐心地观察那群人的每一张脸。彬妮想看到他,但真的要见到,却胆怯时间走得太快。
企图拖延找到他的时间是困难的,他不是那种要努力寻找才能找到的人,而是从那群人中迅速跳入了她的视线。浅金色的长发,一身黑色的绸衣,略显单薄的修长身形。冷风拂过湖面袭来,在一旁短暂休息的他,抱起了双臂。
那一刻,彬妮反射性地朝前迈开一步,紧接着走了好几步。几乎无法停止下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时空好像倒流了般,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在她的潜意识里,“保护他”就如同她与身居来的使命一样顺理成章。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拼命克制自己某部分神经的复苏……
“喂——那位女士,这里正在进行拍摄工作,请您不要越过我们设置的障碍条……”一个粗犷的男声响起。彬妮终于停住了脚步,一脸茫然地望向刚才喊话的工作人员,似乎还在试图弄明白他是不是在和她说话。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一种让她敏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转过脸,对上那对眼睛,它们注视着她。
“安德鲁……”她轻叹出这个名字。他终于注意到了她,可是安德鲁的眉头紧锁着。
“他认出我了?……他恨我?或者是厌恶?”彬妮的思想迅速旋转,企图从那对灰蓝色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可它们却很快变得平静,越过她扫向了别处。这时,她紧缩的心脏瞬间被释放,也瞬间陷入低谷……“他或许没有认出我”,彬妮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
彬妮的头发草草地束在脑后,她将围脖向上拉拉,以抵挡寒风。掏出包里超重的相机,将挂绳套在脖子上。她抿了抿嘴,紧接着伸手揭开面前的障碍条,径直朝着安德鲁走过去。
安德鲁恰好转身望向湖面,他没有关注她的行动。而她已经走到他背后,拍了拍他的后背。她原本想像以前一样拍他的肩膀,但现在已经很难自然而然地触碰到他的高度了。
安德鲁迅速转身,长发掠过彬妮的脸颊,她睁大了双眼。安德鲁略显惊异地俯视她,随后他便警戒地环顾四周,仿佛在奇怪怎么没有人来拦住这个陌生的疯女。不等他发话,彬妮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他,故作镇定地说明来意——找他拍摄她的新作品。当然,这是不是她来的主要目的,就另当别论了。说完了,她在等待他做出反应。她的手仍然抬着,因为他还没接过名片。
他微微偏着头,秀美的鼻尖冻得微红,此外他神色浑浊,她不能分辨他的态度。但他终于抽出刚才还交叉在胸前的手,接过了名片,低头看起来。抬起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对不起,我很冷,”不过他补充了一句,“——马上还有两个镜头就结束了。”彬妮想:“他的意思是让我等吗?”于是她连连点头,说:“谢谢你……好的,我可以在一边等你。”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象征性地对她笑了笑,便迅速走开了。
彬妮朝边上走的时候,又被刚才那个工作人员逮个正着。那人看到她的眼神十分凝重,仿佛她是个越狱分子。她识趣地退出了障碍条,在侧边找了块空地坐下来,塞上耳机,听着劲爆的摇滚。这时候某些听起来欢快点的摇滚乐,能掩盖她胸膛里打鼓般的心跳。附近已经围起一小撮人在旁观凑热闹,他们在对着安德鲁指指点点,有的明明想看却露出险恶的表情,也有几个女生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拿出手机在拍他们。
一旦摄影师就位,安德鲁便一反刚才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草般的形象,变得潇洒大方、泰然自若,仿若身穿薄绸站在寒风中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安德鲁已经相当专业了,彬妮看不出记忆里那个怯懦孩子的丝毫痕迹。一股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向她袭来,这真的很奇怪,他像是别的什么人,镜头下他豪华、高傲、冷酷,绝不是她平时会关注的那类人。排除这些,这的确是一场视觉大片,即便这仅仅是平面摄影。
安德鲁本身就像一朵双色花,既是白,也是黑;既是刚,也是柔。他淡然地开放,排除异己的人也不得不为之赞叹。因他的不同和特殊而愤怒得咬牙切齿,但心底早已为从他身体里透出的一股气质折服,他再脆弱,还是散发着坚持自我的那种特有香气,让人无可救药地论陷入他营造的绝美里。宁可罪恶,万劫不复,还是要追随着他的美。
当一切都结束,摄影师举起手比划了个“ok”的手势,安德鲁就立即恢复到之前瑟瑟发抖的模样,彬妮注意到这一点,突然有些想发笑。
工作都结束后,安德鲁的态度变得缓和许多。彬妮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游弋,为了不被怀疑,她只好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避开他的目光,这极其困难,又极其容易。他以前和人说话时,因为性格羞怯,眼神总在游移,现在则不,他会礼帽地注视着对方。彬妮害怕他的注视,那仿佛是老师在逼问学生交作业般,但她又真的愿意一直望进他的眼睛里。安德鲁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在人的对面,他的眼神里总带着固有的为难和腼腆。
正当彬妮和他诉说她这次的工作详情,他的手机响了。
“呃,对不起——”他简略地说。彬妮赶紧摆手,示意他尽管接电话,她没有关系的。他不是避开去接,而是直接当面按开手机,垂下眼睛。
“嗯,嗯。我不会去的……嗯,是的,不去。好的,拜!”他看起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电话。彬妮在一边瞪着他自然地接完电话,低头用一只手随意地抓着电话,冷酷地按掉挂机键。随后他一脸茫然地盯着彬妮,等着她说下去,而后者已经吓傻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说到哪里了。彬妮真怕等着她的也是那句“我不会去的”。
这时,她突然感觉被挤了一下。是贝蒂。
“嗨,我回来了,给你买了你爱吃的中餐外卖!”她注意到彬妮对面站着一个人,于是转向他说,“哦,对不起,我是贝蒂,彬妮‘最好’的朋友。你应该就是模特新秀——安德鲁吧?我很喜欢你妈妈设计的衣服,可惜我买不起,不过我正在攒钱了,呵呵!”
“谢谢……”安德鲁礼貌回应,他的眼光在贝蒂和彬妮之间晃动着。
“贝蒂……”彬妮对贝蒂毫无恶意的活泼总是很无力。
在安德鲁之后,彬妮遇到了另一个伙伴,她和安德鲁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是她却总让彬妮想起他。因为他们当初都一样脆弱,都一样需要保护。这个伙伴就是——贝蒂。贝蒂自从有了彬妮这个坚强的朋友,她变得越来越开朗,人也有朝气了许多。
彬妮发觉有些异样,这让她害怕。安德鲁看到伏在彬妮肩上的那个女孩,他神色中带有一丝伤感和……羡慕?
难道是看错了……他,不可能吧……这表明他并没有忘记她,他早已认出了多年前那个伤害了他的彬妮?可安德鲁草草地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请求离开,这让她更加深信他认出了她……
“我明天还会来找你的,我不会放弃的!”彬妮对着安德鲁正远离她的背影喊道,但他没有回头。
“他怎么了,怎么我一来就走了?”贝蒂皱着眉头问彬妮。彬妮垂头丧气地解释:“不,没关系,不是因为你。他可能有太多工作要忙,所以短时间内很难接受我的工作请求。”
“我觉得他这么快入行就大红大紫,可能因为他的妈妈是著名的设计师……他只需要穿着他妈妈设计的衣服就——”贝蒂又开始喋喋不休了。“好了,贝蒂,别对你不了解的事妄加评论。我要回家了。”彬妮及时制止了她。尽管贝蒂总是有口无心,但彬妮不免在心里拿她和以前的安德鲁作比较,因为安德鲁永远不可能说一个人的坏话……即便那个人对他恶语相向。
“如果他还是他,那么他便永远不可能伤害我,因为他善良得无可挑剔……如果他不是他了,那么那全是我的错,是我害他改变了……”彬妮在心里想着这些,更加沮丧。
安德鲁坐上自己简单的小车,插上钥匙,启动引擎。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方向盘上的手指,满脑子是刚才的画面……彬妮又有新的伙伴了,她这么突然出现,却表现得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想到那个活泼好动的女孩——贝蒂,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依偎在她的肩上……他感到一瞬间的无力。多希望自己就是那个贝蒂,他比她更需要彬妮。如果那时候什么都没有改变,也许他现在也可以同那个女孩一样开朗了吧?
他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做自己,但仍旧自卑。他说话柔,样子生得极像女孩,被当做怪物一样对待了很多年,直到现在都是。甚至因此有好一段时间,安德鲁都是在疗养院治疗他的自闭症。他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新工作,并且能够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却至始至终无法再相信任何人。因为总是被欺骗,被嘲笑,被利用。他脆弱、敏感的心,暂时还无法化解那些伤害,哪怕是一句随意说出口的话。他没有办法疏解,没有办法疗伤,他更不愿意反击他们,那不是他的初衷,他不愿意把自己的伤害还击给别的什么人。
所以,就当他是个懦夫好了,他无法再面对彬妮这个让他无所适从的存在。他宁可躲得远远的,也无力招架她对他的第二轮伤害。
彬妮回到家里,卢克应该还要晚些才回来。她现在百无聊赖,安德鲁几乎是拒绝了她的拍摄请求,目前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她只想回到房间里,打开摇滚乐,然后再按开MSN,换个个性签名。
换个签名档似乎总能让她感觉有种新鲜感,但滑动着MSN的好友列表,发现没有想要倾诉的人之后,她又变得疲惫和无聊。
似乎生活总不能像打开msn然后改个个性签名这么简单。
邮件提醒弹出,陌生人给她推荐了一部电影,可她刚好想要弹开播放器观看的时候,电脑忽然黑屏了。她皱了皱眉,抬头看见插座的指示灯也是灭的……这下好了,停电了。如同某些所谓的朋友一样,平时再多的给予都是枉然,稍稍忘记交电费的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立即断电。毫不留情面。
当然,这并不是指安德鲁或者贝蒂,虽然,也不是指卢克。但可能是她想到了别的什么人,想到的话,就有一大串这样的人。彬妮叹了口气,茫然地望着窗外一片萧条的景色。仔细想想,她并没有多少朋友。接着,她打开手机,拨通了贝蒂的电话。
“彬妮,你终于想我了啊?……不过我晚饭可能有个约会呢,你知道的,隔壁公司的那个小伙子!”贝蒂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彬妮在电话这头想,不能扫了她的兴:“嗯嗯,你真行,就知道你这孩子,女大不中留啊……”彬妮和贝蒂闲聊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
手指划过通讯录显示的每个人名,到妈妈的名字时,彬妮的心里咯噔一下。她宁可报喜不报忧,妈妈是她仅有的亲人,现在却相隔两地。
挂上耳机,还好蓄电池里还有余电。慵懒、沙哑的女声,再续kim taylor的i am you。这段慢悠悠的倾诉,仿佛雪枝间编织的晶莹蛛网,风花雪月禁不起一阵寒风的摧残。卢克的照片在相框里笑得阳光灿烂,窗前听歌的人却泪眼婆娑。
不听海誓山盟,不见涓涓爱河,她还是得从美梦里惊醒。殷勤、热闹地爱一场,或许等到头发花白的时候,还是看着别人搀扶走在夕阳中,自己落寞地守在背阴的老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