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逞芳菲》水墨圈圈

3、第 3 章

　　杨令仪知道，顾箴主动邀请自己一同参加海棠盛会是对她学业上的肯定，无关彼此交情。
　　可少年在邀约时闪动在眼底的情绪，又好似有其他含义。
　　她暂且说不清，只对将要面对的一会盛况充满期待。

　　但顾箴的状况却有些反常。

　　这日又该杨令仪值扫。
　　她早早到了书院，径直去了留风院。

　　顾箴果然已至，正立在墙下花圃前出神。

　　杨令仪瞧见少年被笼在墙影中的沉闷身影，察觉到他眼底挥之不去的愁绪——
　　已困顿了他好几日，又或者，是十几年了。

　　杨令仪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方盒，忽听见顾箴唤她：“这么早？”

　　她攥紧了盒子，迎着少年忽然含笑的目光走去他身边，将方盒塞给他。

　　顾箴将盒子收进袖袋中，问道：“是什么好东西？”
　　知他故作轻松，杨令仪不听他这奉承话，“凝神静心的香膏，我特意让七月找的。”

　　眼波在这一刻不自主地顿住，顾箴有些难以在杨令仪满是关心的注视里自处，故别开视线。
　　“多谢阿嫽。”言毕，又滞了小半刻，他才去看杨令仪。

　　墙影同样笼住了杨令仪，好似将他二人单独隔绝在一处空间里。
　　暂且没有外务侵扰，可得眼下安宁。

　　心情因此好转，顾箴又道：“只有这香膏或许不够。”
　　“还要什么？”

　　“我听杜通伯说，你还在种茉莉？”
　　“是种了几盆，但总没在家里种得好，也没你从前书斋的那些……没你种得好。”

　　“那我帮你养，如何？”顾箴动了身形却又停住。
　　不得杨令仪首肯，他总不敢与她走得太近。

　　杨令仪困惑，“养花有时也费功夫，我怕教你分了心，耽误你。”
　　顾箴莞尔，挑眉道：“这么不信我？”

　　见他又开朗了些，杨令仪有所宽心，跟着笑了，“我自然最信三哥的。”
　　顾箴心满意足，唇边笑容彻底放开，道：“今日下了学，我随你去取花。可有不方便？”

　　杨令仪原想回答，一时起了玩心，负手看他，故意拿起乔来，不做回应。

　　顾箴见她眸光一亮便晓得她动了心思，只抱臂等着。

　　只是顾箴耐性好，时间却不等人。
　　杨令仪眼看再不走便来不及值扫，匆匆将少年眉间好整以暇的笑意又瞧了一番，方才转身离开。

　　少女狡黠灵动的眸光一点点从顾箴身上挪开，牵引着少年心底的对那个答案的探知欲，最终从墙影下被暴露在清朗的晨曦里。

　　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顾箴看着杨令仪踏着晨光离去的背影，束起的长发随衣角摆动，与记忆中的模样确实不同了。
　　但他已然知晓了少女没有给出的答案，只垂眼看着手中那只她送的方盒，眉间纵有愁思，嘴角却是弯起。

　　如此待到下学，杨令仪直至离开书院拐过一处街角方才见到已在等候的少年。
　　杨令仪看着顾箴从街边的阴翳中走出来，她快步迎上。

　　少年主动向她伸出手。

　　杨令仪摇头。
　　阳光照着她洋溢着笑容的眉眼，格外柔和，又与她眸中闪动的眼波融在一处，教她看来很是娇俏。

　　顾箴看她抱紧了书箱，不作勉强，道：“走吧。”

　　二人原是并肩而行，杨令仪却忽地加快脚步。
　　顾箴有一刹的困惑，但见春光里少女跟只小兔子似的跑跑跳跳，遂明了她天性如此，只扬声叮嘱道：“当心看路。”

　　杨令仪转头便拐进了一处巷子。
　　顾箴道她顽皮，还是不由得提步跟上。

　　两人就这样边走边玩着到了杨令仪的住处。
　　不过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院子。

　　顾箴自进门便被铺扑面而来的熟稔镇住了脚步。

　　他下意识朝院子右边看去，果真瞧见了杨令仪养的那几盆茉莉花，正安静摆在架子上。

　　杨令仪放好书箱出来时，顾箴正站在花架旁。
　　他负手而立，低着头，是与晨间在书院时极为相似的画面。

　　但此时他的神情看来惬意轻松许多。

　　杨令仪走近顾箴身边，与他一起看着那几盆还未到花期的茉莉。

　　“茉莉本就不那么好养，雍华的气候也不及鹿鸣村适合它们，这几盆已见得你费心了。”顾箴道。
　　杨令仪却始终有所遗憾，“再费心也还是不比从前那些。”

　　顾箴将她努嘴失落的模样看在眼里，浅浅笑着，再将整间小院看了一遭，道：“除了小一些，这院子跟家里布置得如出一辙。”
　　“可惜你的屋子现在是七月住了。”杨令仪回。

　　顾箴忍俊不禁，视线自杨令仪身上扫过时不由自主停留。

　　心跳在少女温柔的注视下漏了一拍似的。

　　是他有意再度走近杨令仪的生活，哪怕只是每次走上一小步。
　　所幸杨令仪愿意为他打开这扇门，没有因为当初他的迫不得已而将自己拒之门外。

　　“阿嫽。”他失声道，又觉得唐突，没了下文。

　　杨令仪以为他是心事太重，于是安慰，“我猜伯母一定会要你把握住这次海棠盛会的机会，顾伯伯那儿必然也对你寄予厚望，但你千万放宽心。”

　　顾箴只道心烦却不愿教杨令仪担心，尤其有她宽慰，他总算能有片刻舒缓。
　　故柔声问道：“如何放宽心，阿嫽可有良策？”

　　杨令仪比了个盒子的样子，指了指顾箴，“我都送你香膏了。”
　　她再去花架上抱了一盆茉莉递给顾箴。

　　顾箴接过，问道：“把养得最好的一盆给我，不心疼？”
　　“三哥知我心疼它，必定会用心照料。到时它开得好，三哥见了也会开心。三哥开心了，我又何来心疼一说？”

　　顾箴看着怀里的茉莉，笑逐颜开道：“又不怕我养花分心了？”
　　杨令仪灵机一动，“三哥肯定知道读书与养花，孰轻孰重，不需我担心。”

　　顾箴笑睨她道：“该让老师看一看如你如今这溜须拍马的模样。”
　　杨令仪不以为意，挑眉看着顾箴，“我夸他的得意门生，也是对他为人师长的肯定。”

　　“等得空回了家，你亲自与老师这样说。”顾箴心中不舍，却终究要走。
　　他再将这重现了自己年少记忆的小院看过一遍，还是忍不住叹息。

　　杨令仪走入他又浮动起愁绪的视线中，微歪着脑袋，眸光清澈，“我们立个约定吧。”
　　顾箴好整以暇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一阵没回家了。若这次海棠盛会后，你能抽得时间，便与我一起回去看看。”
　　“你不怕我会自此更忙碌，甚至留在书院的时间都未见得有多少。”

　　他非危言耸听，反而是在可预见的未来里，等待着杨令仪的反应。

　　“那也未必不是好事。”杨令仪认真回答，“虽说可想将要面对的人与事会更复杂，但如果是三哥想做的，总不该被束缚。
　　况且，你如今是民学的脸面，当真能为民学争口气的话，将来就会更多的‘百川书院’，培育更多出自民间的有学之士，以此广大继承，便是利民利天下的大好事。”

　　看似是杨令仪玩笑之言语，但顾箴与她都是杨先生的学生，他那位隐居山野的老师从来教的便不只是四书五经。

　　有些道理，他亦是来了雍华，接触了更多形形色色之人才渐渐明白。

　　而杨令仪离开鹿鸣村来雍华求学，必然也是杨先生有意放她出来增进见闻，宽广心胸。

　　山野之地，本就比围城广阔里辽远。
　　自小生长在山野的杨令仪，心境当也与那群山长河一般连通天地，所愿甚广。

　　顾箴有所触动，默然做了个决定，又问道：“明日院休，可有安排？”
　　“要先去一趟合尾街，午后回来看书，毕竟距离海棠盛会的日子不远了。”杨令仪回。

　　“又去给孩子们当老师？”
　　“你怎么知道？”杨令仪诧异。

　　顾箴但笑不语，这会儿只垂眼去看怀里的茉莉花，抬手轻轻拨弄着叶子，若无其事地转身往院门口去了。

　　分明就是在“报复”杨令仪晨间在留风院时的知而不答。

　　待到门口，顾箴才回头与她道：“星火虽可燎原，也需多几处才好。”
　　杨令仪会意，“所以才要从娃娃抓起。”

　　顾箴点头，再看了一眼怀中的茉莉，道：“等开花了再邀你赏花。”
　　杨令仪指了指身后院子中的那几盆茉莉，朝顾箴拱手，亦是同样相邀。

　　两人心照不宣，就此分别，原该隔开一日在书院相见，却因翌日一桩大事提前见了面。

　　消息还是清早去酒坊的七月听来的，她当即转头回家告知杨令仪。

　　“令仪！”七月顾不上擦去满头的汗，拦住正要去合尾街的杨令仪道，“出大事了！你们书院摊上人命了！”

　　杨令仪震惊，“你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

　　此时有辘辘马车声急促而来。
　　待停下，车里的人不及下车，只挑了帘子道：“上来。”

　　正是顾箴的声音。

　　杨令仪拍了拍七月的手以示安抚。
　　七月亦明白她的意思，道：“我会帮你跟孩子们解释。”

　　杨令仪随即提裙上了顾箴的马车，还未坐稳便听身边的少年道：“山长被发现死于书院的书房内。”

　　少女身形一顿，错愕地看着顾箴，显然不能立即接受这个事实。

　　马车行得快，有些颠簸。
　　顾箴见杨令仪一时失神还坐得不稳，抬手扶了她的肩，关心道：“没事吧？”

　　少年语调变得快，询问时多含温柔，总算安抚住杨令仪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合眼自行平复了片刻，再睁开时，神情平静许多。

　　顾箴此时又道：“昨日直学先生看见通伯进过山长书院。今早，他也去见过山长。人已被带去雍华狱了。”
　　杨令仪又被这出人意料的状况所震惊，盯着顾箴，瞬间做不出其他反应。

　　顾箴知道杨令仪担心什么，只得尽力安慰道：“此时通伯应该正被提审，我们去了也见不到人，还是先回书院看看。”

　　杨令仪初逢如此变故的确难以立即适应，好在顾箴设想周到，只让她起初的失措暴露在他一人面前。

　　自此去书院的一路，两人都未多言。
　　杨令仪自是趁此机会好好收拾了自己的情绪。

　　待到书院下了马车，她已然镇定，并不见在马车上的慌乱。

　　由顾箴扶着下了马车，杨令仪才听那少年叮嘱一声“稍后跟着我”，随即听见自书院方向传来的一个陌生声音。

　　“还道你去接什么大人物，却是个丫头片子。”
　　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有道人影站定在杨令仪跟前。
　　她先是瞧见一双炯炯有光的眸子，随后听那人问候道：“这便是……绿萼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