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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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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能想起第一次见到木苍的情景,明明已经时隔多年,我仍能记起他指尖树叶簌簌的响声和他身上清浅的绿叶味道,在那之前,他不知在山崖边伫立了多久,久到树枝攀缘生长至崖洞,久到树根深入大地不见踪迹,久到人们已经失去关于山神的记忆—木苍是悬崖边的大树,是神山的山神,也是我的爱人。
那时文帝刚定天下,战乱将止、哀鸿遍野,世间的孤魂野鬼不愿离开人世,我爹和兄长应文帝之邀,带着族里的修灵者们下山渡鬼捉妖。
从我记事起,我们岐兰一族就住在山上,据长者说,岐兰族人世代驱鬼捉妖,先祖到此山内,发现灵气充沛却百妖横行,尤其一大妖,不知修炼几世,先祖以命作饵,将它封印在神山,并立下族规,世代镇守大妖,守护神山。为在山中活动,族人各司其职,由先祖留下的灵玉验明天赋,分为修灵者、卜师、妖狩,由伏妖斩选定每代族长,而我爹就是这一任族长。
我们这些孩子是听先祖伏妖的故事长大的。族里的孩子五岁左右就要被送到长者们那里,长者们在教习认字诗书前,总要讲一两个先祖伏妖的故事。
这些故事往往没有开头,我不解:“先祖为何要伏妖?”
长者们说妖和鬼不属于尘世,我便问:“可这山不是妖先来的吗?”
起初还有人附和我,但长者们无心解惑,“我们只要按照族规做就好了,”他们这么说。
若我固执地问下去,长者们便会毫不留情地抽我的手心,愤怒地宣告我对先祖不敬,并时常发散愤怒,罚其他孩子跟我一起抄族规。
两三次以后,族里的孩子都不愿意跟我玩了,因为我时常惹怒长者,还会连累他们。
我总是一个人,阿爹常常去山下,阿姐虽疼我,但她毕竟大我许多,又要帮着阿爹处理族中大小事务,对我的管教有心无力。
除了读书的日子,其他时候我都在外游荡,带一本书,寻摸一个没人的地方,一呆就是一天。我只读得懂故事,不大爱看什么经书。阿爹见我喜欢,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几本,阿姐则嘱咐我不要去妖族的地盘。
有次我才在书里看到一种怪鸟,抬眼一瞧,就见一只头顶金毛的鸟正盯着我看。
我一路追着它跑,突然身子悬空,还来不及害怕,就直直地掉进了悬崖。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我被一棵大树救了。
我发誓我从没见过如此庞然大物,它斜倚在峭壁上,几乎覆盖住半个山壁,如同网兜般罩住了我,但我清楚地记得,我掉下来的时候,离那树枝分明还有段距离,除非这树枝能移动,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这树接住的。
正这么想着,一阵风拂来,我扶着粗大的树枝慢慢站起身来,掌下的枝干仿佛有跳动的脉搏,那阵风一急一缓,像是人的呼吸。
我想到长者们讲的山中吃人的妖怪,如此再也不敢多待,纵身从树干跳到崖洞里。在我跃过去的时候,清晰地听到一句男声:“哎。”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木苍说话,后来才知当时它以为我要跳崖,想拦住我,没曾想我另有打算。
没一会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让我的处境更加艰难。没人知道我的去处,除了阿姐,也不会有人在意我在哪里。面前就是悬崖,还有个庞大的妖物堵住去路。
祸不单行,雷声风声大作,把雨水直往洞里送,想到我那没见过面的娘,思及爹、阿姐寻我的担忧,我不禁悲从中来,抿着嘴无声地掉眼泪。
我像是看到死亡在我面前踱步,来来回回让人心慌,干脆蹲在洞口,等着妖物一口把我吞进去。
那妖物果然按捺不住,几根木桶粗细的树枝齐齐往洞口处伸,我抱着赴死的心情,闭上眼等死亡来临,然而那几根树枝将洞口堵住后就不再移动,正巧将电闪雷鸣挡在外面。
我在洞口蹲了半晌,终于意识到,那个妖物是在帮我挡雨。
见它对我没有恶意,我逐渐胆大起来,手装作不经意蹭了下它翠绿的树叶,那叶子轻抖了两下又马上恢复原状。
可能是个心善的小妖,我想,长者们的话果然不能尽信。
如此我便不怕它了,甚至有些兴奋,自己终于见到了妖怪,而且跟长者口中的丑陋恶毒完全是两回事,它看上去苍翠繁茂,还好心地为我蔽雨,倒是比族人待我更好。
于是我立刻拉住了它的树枝,向我的救命恩妖示好:“我叫岐淼,恩人尊姓大名?”我依照着书里的样子跟它攀谈。
我从心里涌出一股劲,迫切地想和它结识,也许这样山中的日子就不那么漫长了。
见它始终不吭声,我略微有些灰心,好在它也没从我手中将树枝抽走,我决心没皮没脸到底,得寸进尺道:“恩人,我日后常常来跟您作伴?”
它独自在这悬崖峭壁,想来也是很寂寞,说不定跟我一样遭到族中排挤,才被迫生长在这里。
我以己度人地揣测它的想法和处境,越想越觉得它可怜,我有阿爹和阿姐,它却是孤零零的一棵树。
然而它在听到我的请求后,毫不犹豫地将树枝抽走了,在我的手心划出一道血痕。我不知哪句话冒犯了它,急急忙忙道歉,之后也不敢再言语。
没多时,四周安静下来——雨停了。
它将树枝伸到我面前,接着缓缓地捆住我的肩膀和腰部,正好将我抬起,又不至于勒住我,它平稳地将我送到了地面。
我更加感激,确信它是个好妖,打定主意常来和它作伴。长者们常说我是冥顽不灵的石头,在这件事上就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