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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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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我常带着吃食和书卷去悬崖,把书里的故事讲给它听,从痴男怨女到人鬼志异,从贩夫走卒到王侯将相,偶尔实在看不懂的,我就自己拼凑着编个故事。
我是如此乐此不疲,虽然它总是沉默,但每当它的树叶刷刷作响,又仿佛在给我回应。尽管我不知是风动还是叶动,却从中获得超过故事本身的满足和愉悦。
我沉浸于捕捉它的每个反应,譬如今天是靠近树冠的叶子左右晃动,昨天是最左侧的枝条上下摆动,每发现一个新的动作,我就兴奋不已。
久而久之,我也发现它的不同,它从不开花结果,枝叶长盛不凋,甚至连壳虫也从不光顾,偶尔那只头顶金羽的鸟会在它的周围飞来飞去,像是在跟它说什么话。
转眼山中果子已掉过两回,入春后阿姐就及笄了,族里为几个姑娘举行了及笄礼。没多久,阿姐就作为修灵者跟阿爹一行人下山了,那日我去送阿姐,她仍苦口婆心地劝我听长者们的话,阿爹反倒让她放宽心些,只嘱托我不要去妖族的地盘,也不要跟族人起冲突。
阿爹才说完,阿姐又将我拉过去:“若有急事,可去找岐宣,他会帮你。”
岐宣幼时失怙失恃,家中只一小妹,可以说是百家饭养大的他们兄妹,但在我的记忆里,岐宣是被同伴欺负都不敢还手的人,当然在我跟他们一同读书后,这个对象就变成了我,不过我向来是不吃亏的,便是几个人一起上,我也会一个个还回去,那几个人尝过一次后就收敛了许多。
我不明白阿姐怎么认识的岐宣,他又怎么会帮我,可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阿爹已经在催促大家赶路,阿姐背起行囊,冲我摆摆手。
——如此我真成了孤身一人。
阿姐不在,我更不愿待在族中,第二日天一亮,我又带着东西去了悬崖。
然而我心不在焉,才照着话本念了两句就念不下去了。
我放下书,叹道:“昨天阿姐走了,晚上我走到院里,看到满天的星星,却还是空荡荡的,整个家里没有一点活气,我也好像融进黑夜里了。”
它仍旧沉默,我开始怀疑两年前的事情只是我的臆想,或许我并没有遇见过一个救我的妖。我想要它的反馈,证明它的存在。
我想到人的相识都是从互通姓名开始,于是我说:“你大概也是很厌恶我的,所以直到现在也不肯说一句话,或许明天我就无法来陪你了,遗憾的是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姓。”
说完,我就眨巴眼盯着它,也不管它能不能看见——它是只心软的妖,从救我一事就可见一斑。
它还是沉默着,连山里的风也跟着静了下来。
在我已经不抱希望,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它忽而开口:“木苍。”
是来自树林深处清风的声音,轻柔又苍凉:“你可以叫我木苍。”
第一次开口后,木苍对我的故事逐渐有了回应,他很少讲话,但每次开口,都能让我从缝隙里窥见他的柔软:譬如我讲战争,木苍并不关心输赢,而是叹息支离破碎的故土和被迫迁移的流民,而当我讲一对冲破世俗殉情的恋人死后化蝶,他也会慨叹天道无常,桎梏难破,但好在人心总有一点温情。
他似乎跟我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在心中与他更为亲近,来得也更勤,有时天刚亮就来跟他解闷,一坐就是一天。
与他相处,连暮色朝霞也灿烂许多,便是去念书的日子,长者们的白胡子看起来也比往常慈祥。
在我逐步走近他的时候,也在逐渐靠近这世间。
那日天破晓,我照例去寻他,远远地见一只鸟在他上方盘旋,那熟悉的金羽——又是那只引我坠崖的鸟。
我向木苍问安,木苍还未回答。
那只鸟见我来了,又飞到我身边叫嚣着,我听不懂,但隐约觉得它是在轰我走。
我自然是不会听的,还挑衅地斜瞥它,一屁股坐在崖边,腿靠在崖壁一晃一荡的。
那只鸟气急得啄我的头发,我还未做甚,木苍已伸出树枝将它赶走了,它临走时极为怨念地瞥了我一眼。
“它是谁?”我好奇地问木苍。
木苍先是告诉我它叫金吟。
想到那只鸟头顶的金色羽毛和它的啼鸣,这个名字倒是恰如其分。它与木苍似是熟识,而刚才木苍仍在它面前维护我,我心里愈发妥帖,也未曾注意到自己上扬的嘴角暴露的心情。
谁知木苍又接着说:“它对你们……不很欢迎,下回还是别惹恼它为好。”
我的好心情被这话毁了大半,辩解道:“可分明是它先招惹我的。”
“是,所以我将它赶走了,”木苍说。
他见我神色不佳,解释道:“我并非那个意思,只是你们听不懂彼此的话,还是少接触的好。”
这倒让我更奇怪了,同样是妖,怎么我却能听懂木苍的话呢。我把心中的疑惑告诉了木苍。
树冠的叶子弯下,扫了扫树干——这是木苍也难解。
我不再追问,笑道:“或许这就是书中说的前世今生的缘分。”
“木苍,我们一定是很有缘份。”
他很少说话,更不会喋喋不休宣泄情感,但只要风来,我就能知晓他的心情。
木苍不再言语,像往常一样,将树枝盘成椅垫的形状,稳稳地递到我跟前,再将我放到崖洞。树枝又乖乖地收回去,正襟危坐地等我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