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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基地(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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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徽的声音从沙沙的对讲机里传出来,“老头被抓起来了。”语调还算平静,顿了顿又说,“好像在严查通行证,抓走了好几个人。”
萧屿和常寿在一车,问题应该不大,估计是看常寿年纪大了,额头上又缠满了纱布,叫过去问问,起初他们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后来,邵徽的声音逐渐有了一丝凌乱,“呃、呃......前面好像有枪声,暂时情况还不明了,轮到我了。”
前方陆续有汽车仓惶掉头,好几次别到了宋温峤的车头,擦着他的车身飞驰而过,宋温峤见缝插针往前开了一点,躲开逆向的车流。
时间接近正午,天气却越来越恶劣,纷飞的大雪很快积起厚厚一层雪,温度也骤然间剧降,除雾模式下,车内仍旧激起了浓浓湿雾。
邵徽进去之后没有了动静,十分钟后,钟擎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警卫让昆仑研究所的车队先进去,我们要进去了。”
同一时间有人敲响了宋温峤的车窗,那人穿着制服,厚重棉衣下的身体止不住地痉挛,声音咯咯哒哒复述:“昆仑研究所,先进。”那人说完话,低下头冲秦少淮笑了一下。
秦少淮太熟悉那种感觉了,生理不适地别开了头。
宋温峤从车群里退出来,绕去侧道,从另一个闸门进去。
厚重的金属门开合时发出闷响,宋温峤一脚油门越过白线,视线里出现让其转弯的巨型指示牌,他们来之前已经熟悉过流程,在检测站里,会有相关负责人检查他们的装备物资,并核实科研人员的身份,另外会宣读一份承诺书,并告知通往基地的线路。
就在宋温峤转弯之际,另一个工作人员走了上来,告知他不必进检测点,他们已经通过了检测,可以继续往前开。
对讲机里再次传来邵徽几人的声音,他们接到了相同的指令,已经往前开出了一大段,让宋温峤赶紧跟上。
秦少淮转头望向窗外,虚掩的铁皮门下横躺着一个人,殷红的鲜血从门缝里往外淌,染红了门前雪地,随着车子前进,视线正对上敞开的铁门,原来那里不止一具尸体,交叠纵横地躺着好几个人。
寒冬腊月里,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秦少淮依旧能闻到那股惨烈的血腥味。
宋温峤死踩油门,追上前面的三辆车,与萧屿所驾驶的汽车并行,那辆车里,从常寿到吴量再到开车的萧屿,无不是鲜血满脸,萧屿双手扶着方向盘,忽而转过头来,从额头到下巴,溢满了浓稠的血液,秦少淮知道,那不是他的血。
他们隔着两道玻璃的距离对视了一眼,那一刻,秦少淮的心里只剩下了挥散不去的悲凉,就如同这零下几十度的天气,所有的温度都被尘封在大地之下。
越往前开,温度降得越快,在不发生意外的情况下,穿越无人区需要三天,PID为了建设这座基地,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其本意是为了帮助更多的科考团队进入山脉深处,但事实上,这三十年里,他们对于山脉的了解仍然所知甚少,而多数科考团队在进入山脉后,或是下落不明,或是铩羽而归,还未深入就逃了出来。
其实这不是秦少淮第一次有机会进入羲天山脉,早在他学生时期,就曾有科考团队邀请过他,他的导师也曾经推荐过他进入研究所工作,都被秦少淮拒绝了,本质上,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他不相信团队,也不会把生命安全交给所谓的同伴,而现如今,他们拼拼凑凑组建的这支团队,却比那些只有一腔热忱的研究人员更让他觉得不安。
常寿、吴量、萧屿,是危险人物,而邵徽也绝不是什么好人,他身边那位所谓的朋友崔玉豪,单看身量外貌和那双粗糙的手就知道不是什么普通朋友。
宋温峤在对讲机里问萧屿刚才在检测站发生了什么,一车三人缄默不语,萧屿甚至粗暴地别了下车,直接撞开宋温峤的车,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继续拉高速度。
地面湿滑,宋温峤一个打滑险些侧翻,只好专心驾驶,等到了基地再说。
车队连续行驶了四个小时,天气恶劣,路况不好,加上冰天雪地白花花的一片,时间一长,就容易眼疲劳,眼睛酸涩刺痛逐渐睁不开,田无酒短暂停了下车,和钟擎交换了驾驶位,邵徽也把车停下,换座到了副驾上,只有萧屿和宋温峤还□□在原地,吴量不擅长开车,秦少淮有驾照,但宋温峤不放心他开,去森林里练练车撞几下不要紧,在这滑冰场一样的地面上还是算了。
在路况转好的地方,秦少淮解开安全带,翻到后座,手从后面绕过来,替宋温峤按摩头部穴位。
“太危险了,你赶紧坐好,系好安全带。”宋温峤紧张的情绪逐渐舒缓下来,他抓住秦少淮一只手,咬住他的指尖,轻轻用牙齿厮磨。
秦少淮从后座提了个塑料袋,是钟擎早晨买的烤包子,翻回前座后,他重新系好安全带,把烤包子放在出风口焐了焐,和宋温峤一人一口,吃了半袋烤包子。
温度还有下降的趋势,自从崔玉豪开车后,一直在车队最前方开道,从他的驾驶路线来看,他对这条路很熟悉,车速提的很快,即便以这样的速度前进,且沿途不发生任何意外的情况下,没日没夜也需要开两天,如果没有基地作为过渡,任何车队都不可能在这般严酷的环境里穿越无人区。
可秦少淮也会想,基地的存在究竟是不是好事,无人区极端的气候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羲天山脉与世界割席,而人类执着的探索,究竟是对大自然的敬畏,还是另一种冒犯。
在这样的困惑下,秦少淮冷不丁说了句:“所有的故事,如果逐字逐句地揣摩、探究,你会发现,全部的巧合都有根源,佛语里也说因果互生,这种不符合自然规律的极端天气,我想并不是天然形成的,有东西在保护山脉,也在保护山脉外面的人类。”
宋温峤闻言却说:“人类进不去,异族也难出来,但不管是人类还是异族,都会拥有好奇心,好奇心会唆使彼此打破这条界限。这道屏障的存在不是保护,而是延迟。”
秦少淮沉默了下来,琢磨着宋温峤的话。
他不禁想到羲天山脉要塌陷的传言,人类有可能接纳来自深山里的‘怪物’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团结,而这种团结又是残酷的,所有人奉献了自己,磨光了棱角,通过自我牺牲的方式组建了社会,从而成全一段文明。生物的多样性会冲击这段文明,最终引发惨烈的冲突——战争。
至此,问题又回到了起点,人类对羲天山脉的探索究竟是不是一种毁灭的加速?用科技的方式打开了这条路,从而加快了兵戎相见的那一天,可一旦放弃探索,当延迟到达尽头,人类将成为孤勇的无知者,直面对被宰割的命运。
秦少淮转念又想起九千年轮回的传说,在这个传说里,一共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人类死亡后,灵魂经九千年重生;第二部分,每一段文明可以持续的年代为九千年整,分毫不差,而这一观点,是诡妙的谎言,理论上,只要人类停止发展科技,放弃考古,放弃探索,那么可追溯的文明就永不会超过九千年,换言之,人类文明将永不会经历灭亡。
在某种意义上,九千年轮回的传说和人类探索羲天山脉,二者殊途同归。历史学家和民俗学家的区别在于,历史学家是客观且感性的,而民俗学家是主观却理性的,历史学家不会停止探索,就像民俗学家不会停止刨根问底。
理论永远是纸上谈兵。
所以,宋温峤会说,那是一种延迟。
汽车碾过颠簸的土路,秦少淮倏然惊出一身冷汗,他在混沌间看向宋温峤的侧脸,元旦之后,他感觉到了宋温峤的变化,精力更加充沛,思路更加清晰,偶尔会让人觉得高深莫测,也更加琢磨不透,这个男人身上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某种变化。
宋温峤正专心开着车,突然听见秦少淮说了句:“你变了。”
他猛地一惊,忙问:“我老了吗?”
秦少淮愣了一会儿,轻笑摇头:“那倒没有。”
宋温峤吁了口气,“那就好。”
秦少淮攥紧安全带,眼神直勾勾看着他,缓缓弯起唇角,“幼稚鬼。”